-
姜超|活在记忆里的吊兰花吊兰是一种司空见惯的常绿植物,虽然说没有牡丹之雍容华贵,没有君子兰之娇贵,亦没有秋菊之傲需花那样令人但一样深受许多人的喜爱,是因为它生命力极其顽强,繁殖性好,望着我家书橱柜门左角边那木架上勃发葳蕤的法国吊兰花,专注欣赏着的天然弯曲叶片,形状那么妩媚,那么诱人,煞是好看,情融于它,想撷取一叶,又怜爱不舍。我爱法国吊兰花仪态端庄,爱它盛开的迷人花朵,更爱它脱俗拥有高贵的品性,给我平淡如水的日子带来几多快乐与惬意。是它陪伴驱剪了我多少寂寞无聊时光,是它慰我创作激情与灵感,它一样佐证了我与友之间一份浓稠得化不开的真挚情谊。 这株法国吊兰花还是一位我同窗学友馈赠于我的,清楚记得那天发生的事:一日翌晨,我独自去县新华书店买一本刚上架不久的《秦腔》,此书是当代著名作家陈忠实用一生心血撰写出的代表作。临行时叮嘱我妻子将家后院花盆里的一些花草修剪修剪,不忘浇水,她点头答应着,来一个说干就干,剪剪那盆花,矫正那株苗,过不多时额角上头渗出细密汗珠,周身喷发着热气,于是就脱掉外衣,忙得不亦乐于,喜上眉梢。时间过得真快!太阳升得老高了,于是她掏出手机打开一看,只见时间已显示10:55,当她走到屋里落坐在木沙发上不久,这时我推开大门笑声朗朗,于是妻子索性地站立起来抬头一瞧,我从电瓶车踏板上用双手端出一盆吊兰,她惊艳道:“这盆法国吊兰哪里来的?是步行街花卉市场新上市买来的?这品种法国吊兰花不常见的……” “都不是?你猜猜看。”我故意地卖了个关子。 “说来听听。”妻子扯了我的衣角追问着。 我笑了笑后像竹筒倒豆子似的,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她。原来在我回来的路上遇见一位高中时很要好的同学,他早跟父母随军,事后多年他父亲就地安置,现居住在海南三亚早成家立业,时到迄今已做爷爷辈份了,虽然说二、三十年未见过一面,但彼此间仅仅一个目光就有一种“”似曾相识”,相见恨晚的感觉,于是我俩就站在路牙旁的一棵大树下谈了一会儿,他告诉我,十天前唯一在世的舅太爷病逝才回故居,现住在姑太太家里,再过一,二天又返回海南三亚。他表姑太就居住附教师新村一区,于是就约我去他表姑太家坐一会儿,难得一次见面就应允了,边走边聊,在不知不觉中来到同学表姑太的家里,好客人的主人从茶几上拿出许多南方热带水果招待我。忆校园色彩斑斓往事:早晨,在操场上做广播操;上课时,为一道数学题各抒己见,争得面红耳赤,最后握手言和,一笑泯“恩仇”;体育课上,在绿茵草坪一起踢足球,打乒乓球,不甘示弱;课间休息时,一起漫步湖边幽径,谈人生,立凌云壮志…… 在客厅旁有一盆法国吊兰叶子自然弯曲,就法国女郎的头发,非常之美,盛开出淡黄色花朵,香气淡雅怡人使我情不自禁赞赏着:“这盆法国吊兰花与其它普通吊兰花迥然不同,形态之美,香气……真是名不虚传!” “这盆法国吊兰花若不见外就送给我这位老同学……”邵俊学友接过话茬儿。 “不!不!说说而已。”我连忙回应道。 “是我从海南托运带回来,好几盆呢,没关系!”他边喝着茶边笑语着。 “这叫夺人所爱,不能要。”我摆了摆手重复道。 站在一旁的主人面带笑容地对我说道:“这盆法国吊兰花没有什么大了事,送给你就收下吧……” “那就谢谢啦!”我也不好意思再拒绝人家一番好意了。可谓是盛情难却啊! 回到家里妻子站在一旁责怪着我:“那你为什么不尽点地主之谊,请同学到我家聚一聚。” “就你懂礼节,难道我就是傻帽不成!”我瞥了妻子一眼道。 “我早就跟几位学友联系上了,届时请夫人一起参加同学聚会。”于是又补充了一句。 一别两宽,仅三载春华秋实,花开花谢。几天前,我从学友微群里获悉,曾经的同窗学友邵俊,他身患急性肝癌,历经不到半年光景就被病魔夺取了鲜活的生命。上有一位年迈父,膝下有一儿一女,长子患有先天痴呆,勉强料理日常生活;一女已成家,生有二个女孩;妻子身体亦欠佳,时常卧床不起。生活就是如此的残酷,命运多舛不随人的意愿安排,望着近在咫尺的那盆法国吊兰花,它终有一天会枯萎死亡,但永远活在我幽蓝的梦境;永远生长在我记忆的沃野;根植于我的血脉之中,直至生命终结。2023-02-06
-
中国现代德艺双馨艺术家——刘中秋 「《闹天宫》传奇」二十五章(完)长篇小说节选 《闹天宫》传奇 (一位京剧角儿的成长史) 二十五 甄小姐,你想要我评论一下样板戏,是吧?好吧,今天把就聊聊这个话题。我喜欢聊这个话题。 我的文化程度低,小学还没读完就进了戏校。我的师兄弟、师姐妹都是这样的。我对样板戏的认识都来自我焦叔。他是当记者的,大学中文系毕业,见多识广。文革中、文革后他跟我多次谈过样板戏的问题。我这才有这么一点看法。今天,我就当个二道贩子,把焦叔讲给我听的东西卖给你。 说起样板戏呀,这个词有它特定的含义,就是由政治家领头搞的一批戏剧。它有几个特点,我就一个一个说。 一是用来为一定的政治斗争服务的。 1958年,上面提倡现代戏,演员们真是费大力气排练,演员阵容很强,可就是既不叫好,也不叫座。这对稳吃“皇粮”的剧团来讲是无所谓的,反正工资照拿,吃喝无忧;可是,对自负盈亏的剧团简直是灾难。三年饥荒时期,现代戏停演,仍唱传统戏,叫好,又叫座。从63年起,上面又提倡现代戏,仍然既不叫好,也不叫座。样板戏出笼前,1964年北京搞过一次全国性京剧现代戏观摩演出。这次观摩演出有着非常深刻的政治背景。此前,中国经历了一系列批判运动:1962年毛泽东重新提出“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的口号;1963年起在全国搞思想革命化,批判地主资产阶级思想,推行学雷锋;1964年搞“四清运动”,简称“社教”,更加剧了当时社会紧张的政治气氛。这样一来,传统文化和文革前的所有文学创作几乎都遭到否定和质疑,开始对某些作品进行批判,像批判《三家巷》。京剧现代戏观摩演出后,在同年国庆节游行中,有一组现代戏造型,解说词说这是把帝王将相、才子佳人赶下了舞台而让工农兵的光辉形象占领舞台。这就把演现代戏政治化了。提法是空前的吓人。接着,同年十一月,下达中央文件,命令全国各剧团一律“封箱”,就是把演传统戏的服装、道具或装进衣箱并且封存起来,不得动用。当时演现代戏包括后来成为样板的戏,票房都不高,常常只有三、四层座。像这样搞戏曲,没有官方发钞票保驾,剧团早就垮了。这都说明现代戏不是凭借其独特的艺术魅力而是由官方一路护航、强迫命令才占领舞台的。可是,仍然不行。原来,现代戏的回头率极低,因为人们对现代生活十分了解,看现代戏没嚼头,往往看一遍足矣。文革到来,根据江青主持出笼的《部队文艺座谈会纪要》的精神,报上一片叫骂声,说十几年来文艺界被一条又粗又长的黑线统治着。这样,演现代戏就被赋予政治斗争的意义了。随着周扬、刘少奇的垮台,报上宣传的调子越打越高。最后,1966年《人民日报》发文,首次将京剧《红灯记》、《智取威虎山》、《沙家浜》、《海港》、《奇袭白虎团》,芭蕾舞剧《红色娘子军》、《白毛女》和“交响音乐”《沙家浜》并称为“江青同志”亲自培育的八个“革命艺术样板”或“革命现代样板作品”。1967年《人民日报》发表评论。自此,“样板戏”这个词就开始流行起来。 样板戏全是宣扬阶级斗争的。这些戏剧反映的社会生活面极其狭窄,只看见英雄人物在和公开的或暗藏的阶级敌人拼杀,看不见社会生活其他的方方面面,似乎生活中就只有阶级斗争而没有别的什么,老百姓的喜怒哀乐、日常生活统统不在那些革命家的视野里。 样板戏几乎没有娱乐成分,全是严肃的内容严肃的脸。打击阶级敌人是严肃的,就是对人们当中存在的私心也是严肃的,像《龙江颂》里江水英一出场的一段唱词里就有这样的句子:“在眼前有一场公私交锋仗”。这样一来,演样板戏也成了相当严肃的事。因此,脸谱化就在所难免,而且这种脸谱化是政治性的。这表现在:(一)凡主要英雄人物,一定是身材高大、穿戴齐整、面容俊秀泛红的,其动作大而有力,其唱腔高亢激越,一定得有所谓成套唱腔,满嘴豪言壮语,始终处于舞台中心;(二)其他英雄人物与主要英雄人物相比,各方面一定要差一截,说是以免夺戏;(三)反面人物一定要面容带黑或带绿,走路时要哈着腰,唱词少,还怪腔怪调,甚至没有唱词,动作也是拘束的、不得放开,有的还有一些让人好笑的动作;(四)落后人物个子不能高大,面容淡装,满嘴牢骚怪话,懒惰,自私;(五)主要英雄人物一定是共产党员中最先进的分子,一定是工人阶级或贫下中农出身;(六)其他英雄人物一定是党团员或积极要求入党入团的积极分子或积极靠拢党组织的人,出身一般也是工人阶级或贫下中农;(七)反面人物一定是五类分子;(八)落后人物一定是中农;(九)犯错误的一定得是队长,坚持正确路线的一定得是书记。 人们只知道样板戏有一个“三突出”的原则,实际上样板戏有两大原则,一个是“三突出”,另外还有一个,叫“三结合”。在64年的全国京剧现代戏汇演后期,江青做了《论京剧革命》的讲话,提出了“领导出思想,群众出生活,作家出技巧”的创作原则。这就把真正创作作品的主体——作家当成了写作的工具,他们不许有自己的头脑,不许有自己对生活的体验,只能根据领导的意图去构思,去想象,去裁剪生活。文革中把这定为搞无产阶级革命文艺的原则,大肆宣传。可是,这是多么荒谬的原则啊!堪称文化史、文学史上的丑闻!只要看一看古今中外文学艺术史,就会发现,名著都是作者根据自己对生活的独特体验、对创作技巧的熟练运用而产生的。曹雪芹的《红楼梦》、雨果的《巴黎圣母院》、老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肖洛霍夫的《静静的顿河》,还有其他世界级名著,有哪一部是按照江青定的原则搞出来的?那时有一种说法:任何阶级都是把政治标准放在第一、把艺术标准放在第二位的。这句话,从理论上讲,无可非议;但在实际操作当中,搞戏剧的实际工作者很难把握住。根本原因在于,把握这种尺度的是政治家,就是我们平时说的领导,他们认可的就是对的,他们不认可的就是错的。例如在《杜鹃山》英雄人物雷刚有一句台词:“苍天保佑!”是于会咏多次请示了那几位“中央首长”、得到同意的令箭之后才加上去的。倘若“首长”不同意呢,就只得作罢。在这种强权控制下,作家只能当写作工具。 把作家当成了写作工具,完全违背了文艺创作的最基本的原则和规律。文艺创作是个性化极强的活动,是作家根据自己对生活的理解而进行的。让作家依据别人定的框框和基调去创作,他们怎么可能写得出经得起历史检验的好作品来?写出来的只是宣传品,不是文艺作品。所以,样板戏的人物除了服装不同,其思想、气质、动作(包括手势)、表情、甚至关键性话语都是一模一样的。文革时,老百姓进剧场去看,是因为没有别的戏看,而并非这些剧中人物有多么大的艺术魅力。 样板戏出笼后,就被定为神圣不可侵犯的权威,是无产阶级革命文艺的体现,是反对所谓资产阶级文艺黑线的伟大胜利的战果,只能学习,不得非议。报刊上一个劲地叫好。各地的大剧团演出或剧种移植,要求极其严格,动作扮相、灯光舞美、乐曲布景,不得有丝毫走样。这样做,彻底地取消了发展文学艺术的一个动力——文艺批评,是施行文化专制主义的恶劣表演,给她江青增添了耀眼的光环。 样板戏并非无懈可击,漏洞又多又大,经不起推敲。《红灯记》里,李玉和被捕以后,磨刀人到李玉和家门口高喊:“磨剪子来抢菜刀”,这是不合情理的。按照地下工作的规矩,李玉和被捕后,那份密电码就没有价值了,地下组织就不会要了,也不会再来找李玉和了,因为谁也不能保证李玉和绝对不会叛变。既然不能保证李玉和绝对不会叛变,那还到李玉和家门口乱吆喝什么呢?还有,《龙江颂》里,龙江大队被淹了三千亩大田,这个队就彻底破产了,连自救都不可能,更别说留足口粮、种子粮、饲料粮还能交余粮。这出戏最后一场完全是凭空的捏造,在现实生活中是不可能的。这难道是革命的浪漫主义?对农村的情况,我没下过乡当知青当然不知道。可我的小学同学好多都当过知青,听他们说,乡下人根本不相信《龙江颂》那出戏,说那是不可能的。农民只是说,拍电影嘛当然要那么拍嘛,拍好一点嘛。《沙家浜》里,阿庆嫂唱“毛主席,有您的教导”。这句台词就莫名其妙。阿庆嫂什么时候听过毛泽东讲课啦?前面一点铺垫也没有,哪怕有几句台词铺垫一下也好哇,完全没有,就这么突然冒出这么一句。 在这些“样板”里,没有爱情,没有家庭生活,主要人物全都不食人间烟火、没有常人情感。像芭蕾舞剧《白毛女》,原作中的喜儿跟大春的婚姻关系不存在了,代之以“阶级亲人”;《磐石湾》里仅有的那点夫妻关系,也被斥责为“海螺壳”。那些主要英雄人物只有优点而没有缺点和弱点,出口成章,料事如神,战无不胜,敌人在他们面前不堪一击。所谓“样板”作品就是这样来愚弄老百姓的。 值得注意的是:与这样愚弄和改造大陆中国人的灵魂的同时,是极少数所谓最革命的“家”们和文革新贵们正端坐在礼堂里,抽着烟、喝着茶、嘻嘻哈哈地大量观赏着“内部电影”,就是资本主义国家的影片和香港片。这些“革命者”还把他们深恶痛绝的传统戏拍成戏剧电影放映给他们观赏。文革初期,批判《海瑞罢官》,调子高得吓人,吴晗、马连良就因为这出戏而屈辱地死去,可是文革新贵们在文革中期和后期竟然经常观赏海瑞戏,如《生死牌》!文革中,《走麦城》这出戏被批了,批得吓死人的,说这出戏以关羽既反对曹操又反对孙权而招致失败来影射毛泽东既反帝又反修也会招致失败。可是,文革后期,武汉京剧团又奉命重排这出戏,准备拍电影;高盛麟的代表剧作《挑滑车》在1976年已经拍成了电影。这些戏剧电影统统供文革新贵们观赏。批是他们策划的,拍电影也是他们策划的。何算他们怎么做都是对的。这到那儿说理去?据说,放映这些影片是供批判用。这只有天知道!真是卑鄙无耻!难道只有他们的觉悟高,看“内部电影”不会中毒,而作为领导阶级的工人阶级同他的最可靠的同盟军贫下中农还有其他劳动者看了就一定会中毒!这是文化专制主义和愚民政策的一个极其恶劣的表现。 样板戏就是这样的一批货色!哪里谈得上是世界公认的精品? 现在,有人给样板戏找闪光点,就是样板戏的音乐。对此,我的看法如下: 京剧从诞生以来,已有二百来年了。这中间经历的改革不少,并非只有把西洋乐器引进京剧伴奏这一项。京剧诞生初期,乐曲是比较简单的。但是,后来经过几代艺术大师和众多艺人——编剧、导演、演员、琴师——的不懈努力,增加了许多板式、唱腔,引进了别的剧种的曲调,如“南梆子”、“昆曲”、“柳子腔”等等,使京剧曲调不断丰富。 样板戏的表演艺术均出自传统戏,所谓的“出新”很少;就是那些“出新”的东西,无一不是在传统戏的基础上搞出来的,例如武打、跑圆场、翻筋斗等等。 还有:京剧艺术经过一百多年的酝酿,终于在二十世纪最初的三十年内,根据唱法和表演的特色,产生了许多流派,如四大名旦、四大须生,后来又有四小名旦(四小名旦评过两次)、后四大须生。这些流派不是官方指定的,也不是报上吹出来的,而是京剧观众选出来的。取得这样的成就,不是单靠引进西洋乐器所能办到的。 传统戏有众多的流派——流派的产生是文学艺术发展、成熟的产物与标志。有了流派,才可能有百花齐放、百家争鸣呐!而现代戏呢?至今没有流派。为什么呢?因为无法产生。一是现代戏出现的时间虽然也将近百年(现代戏早在清末民初就有,当时叫“文明戏”或时装戏),但是以怎样的方式表现现实生活一直是个难以解决的问题;二是自样板戏出笼以后,要求极严,不允许有丝毫变化,只能按照官方规定的模子行动,导演、演员、琴师不可能根据自身条件来处理表演当中的问题,也就不可能形成自己的风格。这样,现代戏就没有自己的流派,而没有流派,文学艺术要不断发展是不可能的。 有人给样板戏找闪光点,就是样板戏比原作水平高。真是这样的吗?我看不见得。现在就把原作跟样板戏比上一比。 《红灯记》与《革命自有后来人》:《革》剧中,李玉和上班将要走时,想喝点酒,被李奶奶制止,无奈之下,递眼色给铁梅。铁梅会意,悄悄倒了一杯酒给李。李接过就赶紧喝了,还看了李奶奶一眼。李奶奶装作不知,可是观众从李奶奶的眼神里看得出来,她知道,而这个眼神儿表现了他们母子情深,又有情趣。李玉和要被拉向刑场枪杀,临走时给李奶奶下跪,说:“妈,妈,孩儿不孝,不能给您养老送终了!”这就表明中国共产党人不是超人,也有中国老百姓的寻常的情感,可信、可敬、可爱。而这,在《红》剧中是没有的。李玉和满脑子革命,连死也扶着老太太一起走。这样高大无比的“英雄”形象,老百姓须仰视才行。《革》剧中,鸠山不像《红》剧中那样委琐不堪,而像个仁慈的长者。《革》剧中,铁梅有一个成长过程。起初,她恨鬼子,只会搞些小动作,显得十分幼稚;在刑场上,鬼子举枪时,她吓得捂住了耳朵;父亲、奶奶牺牲后,她迅速成长起来,不上鬼子的当,不受叛徒的骗,在邻居的配合下逃出敌手,找到抗联。而《红》剧中,铁梅一出场就是个小革命者,是个定了型的人物。 此外,相当多的人以为《芦荡火种》是《沙家浜》的前身。其实不是。《沙家浜》和《芦荡火种》,二者没有连续性。《沙》剧突出的是武装斗争,郭建光是第一主角儿;《芦》剧反映的是中共党的地下工作,阿庆嫂是第一主角儿。这是两出戏,不是一出戏。你只要看看《芦荡火种》的剧本就知道了。 刘中秋,男,多年从事语文教学工作,兼教历史。出生于京剧世家,一向喜爱文史,同时喜欢写作。于二0一四年加入深圳市作家协会。近年,也在某些刊物上发表作品,如2016年刊登在深圳福田区庆祝中国共产党九十五周年专刊《一轮红日照东方》上发表散文《重访上陈铺》。参加征文大赛也多次获奖,如小说《假如一只蚊子成了精》在深圳市福田区作协主办的杂志《莲花山》2016年第十期上发表并获得三等奖,在深圳福田区第五届《“千里路·万卷书·文明人”征文》大赛中获得优秀奖,诗歌《我们的三沙》于2018年获得中国首届郦道元山水文学征文比赛一等奖,童话《龙猫成材记》于2019年获得首届魅力中华文学书画大赛铜奖,散文《鄂州西山好风光》2020年10月获第二届郦道元山水文学征文比赛一等奖。书评《历史小说应该尊重史实》于2020年4月在紫薇杯首届全国书评征文大赛中荣获最佳优秀奖,2021年散文《偏僻山乡的沧桑巨变》入选深圳社会组织庆祝中国共产党成立100周年诗歌朗诵会作品集,同年在全国首届《书蕴杯》诗词歌赋网络评选大赛中获新星诗人奖。2023-02-03
-
人生漫谈——追梦 逐梦 圆梦文/王宏生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梦想。向往美好一直是人们的追求。 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是全体中华民族的梦,也是我们每个中国人的梦!建设社会主义现代化强国,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是中国近代以来最伟大的梦想!代表着亿万人民的心愿,凝聚了14亿中国人的磅礴力量! 党的二十大报告明确敲定,追梦人步入中产阶级势不可挡。以中国式现代化,推进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中国梦! 追梦在当下,圆梦在今朝,凯歌奏中华! 中国红,神州红!一花独放不是春,百花齐放春满园。个人富不算富,共同富才算福。 实现全体中国人民的共同富裕是亿万中华儿女共同的心声和千年期盼,也是党代会明确提出要实现的宏伟目标。 实现共同富裕,让更多的人步入中产阶级。推进共同富裕,是全体中国人民共同参与创造社会财富的过程。 党的二十大 报告明确指出,中国式现代化是全体人民共同富裕的现代化。这无疑是党对实现共同富裕的明确定调,让我们广大老百姓吃下了定心丸,顺应了民心民意。进一步完善收入分配体制机制,这是与我们要努力实现的中国梦相辅相成。中国式现代化是贯穿未来中国发展的一个核心主线,要通过更加完善的制度保驾护航,着重提升人民群众的获得感、安全感和幸福感。共同富裕是社会主义的本质要求,是中国式现代化的重要特征。 中国梦归根结底是人民的梦,其目标是民族振兴,国家富强,人民幸福。这也是中国共产党的初心和使命,为人民不断创造美好生活、实现全体人民共同富裕的梦,是伟大祖国和中华民族腾飞的复兴之梦。 汽笛拉响,中国梦高速列车已经启程,追梦人你赶快上车吗? 对于当代每一个中国人来说,我们赶上了一个最好的时代。 今天,我们比历史上任何时期都接近实现民族复兴宏伟目标。几千年生生不息的中华文明,又一次迎来喷薄欲出的朝日。 民族复兴的时机到来了,正在以全方位的崛起震撼世界,重新走向千年辉煌!伟大梦想一定要实现,也一定能够实现!这是我们所有饱受磨难的中国人共同的梦想。 每一个梦想都值得去追,每一个梦想都值得尊重。“中国梦”这一磅礴意象所概括的中华民族集体意志,牢固地凝聚了全社会的广泛共识,使得我们所有中国人能够“心往一处想、智往一处谋、劲往一处使”,凝神聚力“撸起袖子加油干”!这是放眼全球都无法找到的空前盛世机遇。像这种世界级别的大机遇,可遇而不可求千年等一回。但在如此灿烂的曙光里,却依然有一些昏昏欲睡,千呼万唤仍不能醒、不愿醒的做梦者! 追梦人快上车吧!只要你踏上中国复兴号这踏列车,定让你获得不一样的人生,让平凡人,一定不平凡! 走好我们新时的“长征路”,激动人心的时刻将会到来! 人生都有出彩的机会。打造出彩人生,是每个人的希望和追求,也是社会进步、时代发展的阶梯。实现中国梦的大好机会,由一个个出彩人生共同构成,由全社会的努力,共同创造。在实现中国梦的过程中,共同享有人生出彩的机会,共同享有梦想成真的机会。只要有梦想,有机会,有奋斗,就一定能梦想成真!成就非凡人生! 我们要明白 ,鸡叫天亮,鸡不叫天也亮。 未来的中国,属于那些天亮了又能够自觉醒来的人。 每个人要深知:自我塑造的过程是很疼的,但你必须一路向前。因为,上天让你得到真正的幸福前,总是安排一些不尽人意的事来磨炼你,只有经过地狱般的磨炼,才能炼出创造天堂的力量。放弃不会更舒服,只会万劫不复!撑住,才有后来的一切。最困难的时候,也就是离成功不远的时候! 你选择了安逸,就不必羡慕别人的精彩,选择了惊涛骇浪,就无须向往岁月静好,不同的选择给予你不同的生活路径,只要认定你内心真正想要的目标,并为之持续努力,才能实现自已的梦想,铸就未来的辉煌! 空谈误国,实干兴邦。只有干出来的精彩,没有等出来的辉煌!中国梦不是靠敲锣打鼓就能实现的,必须靠奋斗才能实现。正如习总书记说的好:幸福是奋斗出来的! 我们只有不断的学习才能听懂时代的音符,跟上时代节拍,参与、追逐、奋斗为自己争得一席之地。 获取必须自己去实践去执行,只有融入时代才能共享时代的馈赠! 每个都有大脑,不一定都有智慧。每个人都有一双眼晴但一定都有眼光。每个人都有双手,但不一定能抓住机遇。机会和成功总是给予那些有智慧,有眼光,有行动,能抓住机遇,有思想有准备,能顺势而为敢弄潮头的人。 跟对趋势才能获得优势。 顺势而为才可大有作为。 抓紧行动才能找到出路。 争先逐梦才能共同圆梦。我们是平凡人,但一定要不甘于平凡!因为所有伟大的出身都是平凡 ,平凡让我们学会创造,平凡让我们学会进取! 追梦永不止步, 逐梦放眼当下, 圆梦未来可期! 只有经历了地狱般的磨炼,才能拥有创造天堂的力量,才能把信仰当作生命一样去保护,才能担当起伟大的使命,做出无悔于人生的选择! 喜逢盛世新时代,扬帆远航正逢时。追梦,圆梦正当时。启航新征程,奋斗中国梦。 我 们今天的选择必将成为无数人的向往!我们今天创造的辉煌将永载人类史册! 作者简介: 王宏生,男,大专文化,中共党员,邯郸市磁县北贾璧乡人。现任河北省邯郸市磁县北贾璧乡文联主席,文学协会会长,兼、省、市县、多家媒体特约记者、编辑。邯郸市作家协会会员。《中国现代文化报》《315消费文化网》特约记者,中国当代实力派优秀作家。文学艺术联盟、大中华文学、华语国际文学签约诗人,受聘《中国当代传世诗文大辞典》、《共和国诗人》大型诗集副主编。在国家及省、市、县报刊杂志等媒体发表新闻稿件千余篇,文学作品二百余篇,并有数十篇作品获奖。 几十年来,坚持为人民写,写人民。用手中的愫笔,讲好中国故事,传递正能量,讴歌新时代,反映新生活,书写新华章!不断将自已的文学创作推向新境界,迈向新高度!2023-01-29
-
中国现代德艺双馨艺术家——刘中秋 「《闹天宫》传奇」二十章——二十四章刘中秋,男,多年从事语文教学工作,兼教历史。出生于京剧世家,一向喜爱文史,同时喜欢写作。于二0一四年加入深圳市作家协会。近年,也在某些刊物上发表作品,如2016年刊登在深圳福田区庆祝中国共产党九十五周年专刊《一轮红日照东方》上发表散文《重访上陈铺》。参加征文大赛也多次获奖,如小说《假如一只蚊子成了精》在深圳市福田区作协主办的杂志《莲花山》2016年第十期上发表并获得三等奖,在深圳福田区第五届《“千里路·万卷书·文明人”征文》大赛中获得优秀奖,诗歌《我们的三沙》于2018年获得中国首届郦道元山水文学征文比赛一等奖,童话《龙猫成材记》于2019年获得首届魅力中华文学书画大赛铜奖,散文《鄂州西山好风光》2020年10月获第二届郦道元山水文学征文比赛一等奖。书评《历史小说应该尊重史实》于2020年4月在紫薇杯首届全国书评征文大赛中荣获最佳优秀奖,2021年散文《偏僻山乡的沧桑巨变》入选深圳社会组织庆祝中国共产党成立100周年诗歌朗诵会作品集,同年在全国首届《书蕴杯》诗词歌赋网络评选大赛中获新星诗人奖。 作品赏析: 长篇小说节选 《闹天宫》传奇 (一位京剧角儿的成长史) 二十一 我向领导请示过,征得他们同意,专门召集学员们开了会。在学员群里,除了几位比我年纪大点的,在大多数学员面前,我算得上是师兄,又是剧团剧务组的成员,所以我说话,师兄弟们还是会听的。我不会打官腔,也不会说套话,一开口就讲实在的。我说:“《十五贯》上演以后,观众非常欢迎。你们也想上台露一手。姚书记、李团长知道你们都有这个愿望,非常高兴,说剧团后继有人啦。领导是在夸你们,但是,你们自个儿也知道,你们的武功底子差,上不了台。怎么办呢?只有加紧练功,把功夫练到像武汉京剧团那些武行一样,才有能力、有资格上台。谁要是翻跟头能翻到像武汉京剧团的杨正义那样‘漂’,我们就能上演老爷戏啦。我现在正在准备,天天在琢磨,怎么样才能练到武汉京剧团的高盛麟那样能够演老爷戏。当年,我师父能演老爷戏,我当马僮。可惜,我师父不在了,没人来指点我演关羽,只能靠自个儿琢磨,再就是请老前辈指导。他们都没演过老爷戏,但是都看过高盛麟和我师父演过,可以帮我。我希望你们当中能出一个‘杨正义’,给我当马僮。领导同意,以后我自己练功,另外带着你们练。希望你们别怕吃苦。我师父经常告诫我:要想人前显贵,就得人后受罪。练功就会受罪,不受罪就练不出功来的。” 师弟师妹们一个个精神抖擞,纷纷表示一定不怕吃苦,练出功来,将来好上台露露。我很高兴,把他们夸了一顿,说:“我们平水市京剧团将来兴不兴旺就全指望你们啦。” 从第二天起,学员们天蒙蒙亮就起床,开始练功。练功的流程像我们第一批学员那样,严格要求,一丝不苟。我请汪丽彩老师管师妹们练功,汪老师欣然同意。几个月以后,一部分师弟师妹的武功勉强过关,可以上台了。其中练得好的,就安排他们上《嘉兴府》、《四杰村》,观众还满意。 我有个想法,等学员中能出二十个硬里子武行,就上《雁荡山》。以后,所有的武戏都能上了。我还想着我也要努力争取拿下《十八罗汉斗悟空》,把郭玉崑那个“宝剑入鞘”的绝活露一露,完成师父对我寄予的希望。我沉浸在自己筹划好的美妙愿景当中。 有一天上午,我正在台上练功,先翻小翻儿,再翻小翻提,还有前扑、单提,又耍大锤、舞双鞭,都是按郭玉崑的路数和标准练的,又跟小昆、小魁、云飞练大快抢、小快抢并打挡子,再练了一次大刀会,小学员们在旁边叫好。这时,姚剑勋来找我,说是商量几件事。我叫小昆他们教小学员们练枪,自个儿跟着姚剑勋去了他的办公室。 我问姚剑勋有什么事。他说:“据一些学员反映,你排戏安排角色有值得注意的地方呕!”我心里咯噔一下,心想这是谁又在嚼舌头哇,就说:“我是根据本人的条件来安排角色的,会有什么问题呢?”姚剑勋和蔼地说:“尚泰,我知道你有本事,管剧团的剧务没问题,完全可以胜任。问题是,你在安排角色的时候应该注意贯彻阶级路线呐!虽然粉碎了四人帮,给一些受冤屈受迫害的革命老干部平反昭雪,还落实了党的知识分子政策,但是没有废除党的阶级路线呐。千万不能认为文化大革命什么都错了,我想呢,贯彻阶级路线是永远不会错的。” 多年来,这种原则话我都听够了。一些当领导的,故意回避实际问题,只说原则话,让部下自己揣摩,自己去做,如果没出事,让办事的说是领导有方,如果出事了,他们一推四二五,不承担任何责任。我可不想当冤大头,你姚剑勋必须把话说具体点。我说:“您能不能说具体点,我好改正呐?”姚剑勋狡黠地眨了几下眼睛,说:“你平时怎么学习理论的啊?连这点事都不明白?”我假装哭丧着脸说:“你是知道的,以前布书记在剧团的时候,就说我是只抓跟头,不抓人头,就是只注意练功,不注意改造世界观。我的理论水平一向不高。请您指点。”姚剑勋学着地道战里日本鬼子队长的腔调说:“你呀,狡猾狡猾的!人长大了,变滑头了。好吧,我说具体点。你安排角色不注意阶级路线,就是安排主角儿不向工农子弟倾斜。郑晓龙、朱珊玉从来没有当过主角儿,其他工农子弟也没有当主角儿的。你想想,社会主义国家的舞台怎么能不让工农子弟当主角儿呢?说你没注意党的阶级路线不算错吧?” 原来如此!我一下子全明白了,历史已经发展到一九七八年了,可他的思想还停留在文革前、文革中?还是那么偏激!当然,我已经不像师父和老演员们那样怕他了。这些年,我想过很多事,总觉得不那么对劲,但要我说出个子丑寅卯来 ,我没那个水平。粉碎四人帮后,我经常看报,经常跟焦叔探讨,尤其是报上极力宣传的“实践是检验真理的标准”那个提法,让我心头豁然开朗。我开始觉得上面命令基层干部和老百姓做的很多事,其实是错了。 我说:“姚书记,我有不同意见,希望您能够听一听。” 没想到,姚剑勋以前所未有的谦虚态度表示,“一定耐心听完”。我见他态度如此诚恳,就大着胆子说道:“姚书记,有这样的俗话不知您听到没有?就是‘:耕田无牛客五本,唱戏没有喉咙不怕你有狠’。”姚剑勋摇摇头说:“没听说过。是什么意思呢?”我说:“这句话就是说啊,种田没有牛,当商人没有本钱,唱戏没有嗓子,不怕你耍态度斗狠。当演员的,特别是角儿,必须得有一副好嗓子,好嗓子就是嗓音响亮,能高能低,声音有韵味。没有这个条件,别说是当主角儿,就是当个二三路也不够格啊!当年,我师父不想吸收郑晓龙、朱珊玉进剧团,原因就在这儿。您也看到了,演样板戏的时候,现在这两年演出传统戏,他们两个都没当上主角儿,不是谁不想让他们上,实在是他们没嗓子,连武功底子也不怎么样。您不能认为是我不肯贯彻阶级路线,这个名誉我可担不起。” 姚剑勋笑了笑,说:“我当年在部队,什么样的人都有,党组织一视同仁,经过训练,经过学习,都能上战场。怎么一到剧团里就有这么多讲究呢?你们知识分子是不是想得太多了呀?”我说:“我没在部队待过,不知道部队怎么培养战士;部队培养战士的经验能不能用到剧团里来,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没有嗓子,没有功底,这个戏是唱不好的。”姚剑勋连连摇头,说:“看来,我们是说不到一块儿啦。这样,你能不能试一次,让郑晓龙出演一次主角儿,样板戏也行,传统戏也行,上一次台就可以判断你刚才讲的有没有道理了。好吗?”我说:“安排晓龙演出一次很容易,可是我不敢保证他能成功。”姚剑勋说:“你主管剧务,协助他演好一出戏是你推卸不了的责任。你一定要保证他演出成功。”我说:“辅导他演出是我的责任,这没话说,可是能不能成功,就不是我能保证的了的啊!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呐!” 姚剑勋极不高兴地看了看我,只说了一句“知识分子啊就是跟工农兵尿不到一壶”,就没再言语。 我找晓龙谈了,问他想上那出戏。他说:“唱传统戏没那本事,就唱样板戏吧。” 我问他唱那出。他提出唱《沙家浜》,去郭建光。我安排给他一个星期天的日场。 那天,姚剑勋先到后台看晓龙扮戏,再坐在台下观看。晓龙非常精心地演出。我不敢再安排朱珊玉出演阿庆嫂,担心两个人一起砸锅,就请汪丽彩老师出演阿庆嫂,赵宝魁老师出演胡传魁,邓崇余老师出演陈书记,我去刁德一,这样安排为的就是傍晓龙,使他安全过关。可是,他嗓子实在不行,唱“祖国的好山河”一段,“岂容日寇逞凶狂”这句唱得不行,特别是“凶”字怎么也翻不上去。在“坚持”一折里,唱那个二黄导板就唱砸了,用通俗的话来说,他的嗓子是直的,不会拐弯儿,所以那个“听”字唱不出应有的韵味来。在后台,一些演员抱怨我为什么安排他上。我又不好说是姚剑勋的意思,就说我想给他机会锻炼锻炼。宋叔说:“这不是彩排!要是彩排,让他锻炼一下当然没错,可这是正式演出啊,不能对不起观众啊!”我除了暗暗叫苦,又能怎么办呢?他在前台出丑,我在后台难受。后面开打,他竟然把手枪给甩掉了,我怄得差点闭过气去。 完了戏,后台是一片抱怨声,有抱怨晓龙的,有抱怨我的。宋叔最明白,悄悄地跟我说:“是不是姚剑勋要你安排的呀?这样也好,让他彻底死心,别总拿阶级路线吓唬人。唱戏是专业性很强的事,不能由出身好坏决定的。姚剑勋跟布施仁一样不懂业务,你以后别再听他的,你得有一定之规。”我说:“还是您老明白!我被他撹糊涂了。” 在几天后的一次业务总结会上,一些演员批评我怎么犯糊涂了,让晓龙上,就是安排小魁、云飞、志高上也好哇。我是百口莫辩,不好说是姚剑勋要求的,只是把责任一肩挑了。宋叔只在一边笑,一边说:“管剧务确实麻烦。尚泰还要多积累经验。” 会场上,晓龙一直低着头,满面通红。我看着怪心疼的。要说他不努力还真是冤枉他。自传统戏开禁以来,他练功非常认真刻苦,要他怎么练,他就怎么练,常常练得一身大汗,腰酸背疼。在宿舍里,我经常看到他在床上翻来覆去,嘴里发出轻微的哎哟声。经过练习,他的武功确实有一些进步,在《沙家浜》里出演战士是满可以的。他最要命的是没有嗓子,唱主角儿实在不行。姚剑勋不懂这一点,硬要搬用部队练兵的经验来要求我训练师兄弟们,想不出纰漏都不成。外行在政治上领导内行还可以,在业务上必须听内行的,不然就出问题。这是付出了多少鲜血和生命的代价才明白过来的一条浅显的道理啊! 负责剧务,是剧团党组织的信任,对提高我的导演水平确实大有益处,但是占了我的很多精力和时间。不过,我演出《闹天宫》和《《十八罗汉斗悟空》的念头一直没有改变。我把演出这两出戏当作是对师父的一个交代。我还准备演出《走麦城》哩。 我找来小昆、小魁、云飞、志高和几个同一年进剧团的学员开了个小会。我说:“我准备七九年元旦上《走麦城》,春节期间上《闹天宫》、《十八罗汉斗悟空》。你们都知道,这是我师父的希望,我得给师父一个交代,不能让他在天之灵失望。我上这几出戏,离不开大家的支持,特别是你们几位的支持。”话音刚落,小昆就说:“师兄,你安排就行,我一定听你的。准备让我去什么角儿?”我说:“在《闹天宫》里你就去哪咤,在《走麦城》里去马僮。当年,师父演出《走麦城》,我去马僮。你总该有印象吧?我再跟你说说,应该没有问题。”小昆说“那好哇”。我说:“小魁,准备请你爸爸去李靖,在《走麦城》里去徐晃。怎么样?没问题吧?”他说:“绝对没问题!”云飞说:“尚泰,那我呢?”我说:“你跑不了的,去二郎神。宋崇兰老师当年就是去二郎神。我请他辅导你,他二话没说就答应了。怎么样?”云飞说:“有角儿辅导,那太好啦!”我又说:“志高嘛,也跑不了,去巨灵神。其他角色,慢慢安排。我们剧团不像武汉京剧团,什么大戏都能拿下来。我们这儿,硬里子演员不是很多,有的学员还需要培养一下,这就是《闹天宫》不能很快演出的原因。今天请你们来,是为了交个底,你们平时帮我注意一下好苗子,培养得越多,上大戏的难度就越小。” 二十二 这天晚上,我回家吃饭。说是看望爸爸姆妈,其实是想吃姆妈做的馄饨。 刚进门,就看见焦叔在跟爸爸谈着什么,脸上似有喜色。我想:有什么喜事,他们这么高兴? 爸爸看见我,就说:“你来得正好,你焦叔正有件喜事要告诉你哩。”我问焦叔是什么喜事,值得这么高兴。焦叔说:“当然值得高兴呐!这涉及千百万人的命运哩。”我心里想,看来这真是一件大喜事哩,不然的话,焦叔不会这么动感情的。焦叔一向给我的印象是沉着,可这次他显得不够沉着,几乎像小年轻一样激动。我非常好奇地听焦叔说。爸爸说:“老焦,你就说给他听听吧,看把他急的。” 焦叔笑着说:“据可靠消息,党中央准备给所有的右派平反改正。” 我说:“这是不是意味着再也不把右派当右派了啦?”焦叔说:“不是不当右派了,而是承认划右派划错了。他们当年就不该被当作右派,不该被当作敌人看待。五九年给一些右派摘帽子,还是认为那些人应该是右派,只是摘帽子再不当右派看待了,并不是说他们本来就不是右派。这次不是这样的啦,这次啊是承认把他们划成右派是错误的,现在一律改过来。改正和摘帽是本质上不同的两回事儿。现在的党中央敢于办这么大的事儿!这救了多少人呐!了不起呀!”我说:“爸爸,这样一来,剧团里那三个老右派就可以抬头做人啦!他们要是知道这个消息,一定高兴极了。”焦叔说:“尚泰,目前给右派改正还只是传闻,中央还没下文件要各级党委落实哩,没下文件是不会去办的,不办就不算数。你回剧团,别惹麻烦,暂时不要说,心里有数就行。”爸爸说:“尚泰,记住焦叔的话,在剧团不能随便说。你们剧团的那个姚剑勋比布施仁还敏感,你要说出去了,那几个人找姚剑勋扯皮,你就麻烦了。”焦叔说:“听你爸说,你现在是剧团管剧务的,也算个小领导了,说话比不得从前了。以前你是学员,随便胡咧咧几句,人家不会把你说的话满当回事儿。可是,现在你说话别人就会当一回事儿,影响可大了。注意点啊!” 面对前辈的叮嘱,想想这件事的敏感度,我点了点头。 我抓紧学员特别是新学员的武打训练。我先检查大家的顶功和腰功,就是看他们拿鼎能坚持多久,下腰时手与脚后跟能否紧挨,腿尽量抻直,手能抓住脚后跟、大腿能抻直则最好。再检查他们跑虎跳,只跑一个还不行,得跑一串儿,为以后翻前扑做准备。然后教他们练前扑、小翻儿提、躡子、蛮子,这四门跟头是其他难度更大的跟头的基础 我事先请教了宋叔——师父去世后,我一直把他当作最高权威,时时处处向他请教,用戏班的行话来说,就是“把场子”。他肚子宽,从主角到班底、从演员到场面,样样在行。宋叔说:“‘万丈高楼平地起’,得先练好基本功。你们那批学员好歹还练过功,还上过台,算传统戏出身的,可是文革以来就造反去了,没怎么练功,有的人功夫回了不少。不过,现在开始再练也不是太迟。那些后来进剧团的就差多了,算样板戏出身的,本来功底就不太硬,文革以来很少练功,可以说,还拿不出去,得练练再说吧。你可以先督促他们练拿顶、下腰、翻前桥后桥、跑虎跳砸踺子,有了这个基础再练跟头就好练了。以后再练跑圆场、打把子和各种毯子功。一两年后,我们剧团的武行班子就形成了,就拿得出去了。 宋叔还劝我别急着上《闹天宫》上《十八罗汉斗悟空》,等武行队伍形成了,我的各种玩意儿成熟了,再上,争取一炮打响。 我觉得宋叔讲得非常实在,非常有道理,决定按照宋叔说的去做,同时我自个儿也得抓紧练功,特别是手上的各种绝活,一定得练得炉火纯青的程度,才能让观众认可,不然的话,演砸了,既对不起观众,也对不起师父。 我还得为其他师兄弟考虑。我请宋叔辅导小魁排练《白门楼》,去吕布。我要小魁对宋叔行拜师礼。小魁说:“当然愿意行拜师礼喽。当初,你向余老师行拜师礼,我就羡慕得不得了,我爸就说你太有福气了。现在,拜宋叔为师,这也是我的福气呀!师兄,这个仪式就请你来主持。”我当然愿意呀。跟赵叔、小魁商量,准备在七八年春节前,我来主持这个拜师礼。 对这事儿,宋叔开始非常顾虑,说自己是个摘帽右派,怎么能当学员的师父呢?我说:“宋叔啊,您就别想那么多啦。摘帽右派这个提法根本就不科学。您想啊,摘了帽就不算右派了,如果算右派就不该摘帽。摘帽了又喊人家是右派,算怎么回事呢?您五九年就摘帽了,到现在小二十年了,早就不是什么右派了,算革命同志,收个徒弟为什么不可以呢?”宋叔说:“这事儿他姚剑勋知道不知道?他会同意吗?到时候找老赵谈话,老赵吓着了,坚决反对,我多没意思啊!”我知道宋叔心里害怕,怕起风浪,自己下不了台,多难堪。考虑到这一点,我觉得是得问问姚剑勋,看他是怎么个态度。 姚剑勋同意我关于摘帽右派的看法,但是对我要主持小魁拜师礼这件事有想法。他说:“宋崇兰毕竟当过右派,虽然摘了帽子,但政治污点还在那儿,跟你师父的政治身份完全不一样。你师父收徒当然可以,他宋崇兰收徒恐怕不太合适吧?尚泰,犯一般错误不怎么要紧,这犯政治方面的错误可不得了哇!这一点,你得好好考虑考虑。目前的形势变化很大,但不会没有边吧?总不能说以前做的工作都是错的吧?你呀别给自己惹麻烦,说你混淆阶级阵线。那事情就闹大了!” 我知道姚剑勋跟布施仁一样看待问题、分析问题,政治头脑特别顽固。一件常人看来没什么了不得的事情,经过他一分析,上纲上线,那就了不得,性质变得非常严重。小魁跟其他学员一样早就喊宋叔为宋老师,姚剑勋也知道,没说过什么反对的话,怎么一听说小魁要行拜师礼就成了这个样子?在我们的日常生活当中,师生关系看得比较一般,而师徒关系就重要得多,师生不是一家人,而师徒就是一家人,亲密程度是不一样的。这是老戏班的传统。我奉迎师父的骨灰,摔了一个陶盆,老演员都赞不绝口,原因就在这儿。我是以儿子的身份对待我师父的。我要小魁拜宋叔为师父,就是想加强他们二人的关系,要宋叔把小魁当儿子一样培养,这对小魁的进步、对剧团的发展有什么不好呢?姚剑勋是部队出身的,部队里不兴这一套,可是戏班里兴这一套哇!姚剑勋跟布施仁一样理解不了戏班的一些传统,还反感这些传统。看来,跟他讲是讲不通的,干脆来一个生米煮成熟饭,把拜师礼搞完再告诉他。 这天,姚剑勋去文化局开会,说是午饭后回来。我见他前脚走,就以剧团剧务组的名义开全体演员、学员大会。在正式开会前,我先把宋叔、赵叔、小魁请到后台,当面说了我的意图。话音刚落。赵叔拍了一下手,笑着说:“尚泰,我算服了你了,你小子挺有心机的哩。好,我赞成;小魁是我儿子,我知道他早就想拜老宋为师,我替他做主了。下面就看老宋的了。”我问宋叔“您有什么意见?” 宋叔激动得眼圈也红了,说:“老赵已经表了态,小魁也没有意见,你又是这样安排的,我再推辞的话,不是太矫情了吗?我别的不怕,就怕姚剑勋回来了,找你的麻烦,那我就过意不去了。”小魁说:“师父,您什么也别怕!我跟我爸豁出去了,到时候我们找姚剑勋说理去。现在的形势越来越好,他姚剑勋总得跟着形势走吧,想闹也闹不起来的。师兄,你就快点吧,我都急死啦!”赵叔也说:“尚泰,你就快点吧,拖不得。” 我说“好”,马上走到舞台正当中,当时脸兴奋得发红,大声说:“现在大会开始。第一项,学员赵小魁向老演员宋崇兰同志行拜师礼!”没想到,台下顿时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演员、学员们早就知道小魁要拜宋叔为师,私底下一直在议论哩,盼的就是成为事实,因此我宣布小魁向宋叔行拜师礼大家一点也不觉得突然。赵叔和小魁扶着宋叔走到舞台正中间儿,我赶紧端过一把木椅子,请宋叔坐下,面朝台下。小魁走到宋叔面前,双膝跪下,按我教他的礼仪大声说道:“师父在上,徒儿赵小魁拜见师父!”说着,趴下去连磕了三个响头。宋叔流下了眼泪,赶忙站起来双手扶起小魁,接着把小魁紧紧地搂在怀里。他们师徒拥抱,台下掌声不断,有的老演员擦着眼里涌出的泪水。 我也非常激动,总算办了一件该办的事情。宋叔作为剧团小生的头牌早就该收徒弟了,好把几十年的看家本领和舞台经验传授给年轻的一代,让京剧艺术延续下去,这是他的心愿,也是剧团发展的需要。可是,一场无情的政治运动把一切都改变了,宋叔整整二十年没能上台展示他的才艺,更谈不上当主角儿,这是对他的摧残,也是对京剧事业的摧残。 唉,甄小姐,在那个年代,这样摧残社会精英的事多如牛毛,各行各业比比皆是。那些当领导的一点也不心疼。中国的文化事业跟以往相比,乏善可陈,不是愈加繁荣,而是日益萧条,不是进步,而是倒退,基本上没有出现过大师,也出不了多少大师级人物。京剧界的四大名旦、四小名旦和两批四大须生都是民国时期出的,还有一大批顶级名角像北京的李少春、裘盛戎他们,上海的周信芳、盖叫天他们,武汉京剧团的十大头牌,也是民国时期出的。京剧界有很多流派,各有特色,能够满足观众的各种欣赏习惯,这也是民国时期形成的。搞样板戏就没有流派,也不准出现流派。艺术没有流派怎么行呢?没有流派,怎么“百花齐放,百家争鸣”呢?学唱样板戏,台词、舞美、灯光、布景,特别是演员的一招一式都必须完全按照样板团的来,不允许有一丁点变化,这哪里是搞艺术,简直是摧残艺术,是文化专制主义。说起来,样板戏也算一个流派,那就是江派,江青一派,是神圣不可侵犯的一派。推广样板戏实际上是在搞文化专制主义,是在树立江青神圣不可侵犯的权威形象。你看,搞传统戏,顶级人才辈出、南北流派纷呈,一片繁荣,真正做到了“百花齐放,百家争鸣”;可是,搞样板戏呢,情况恰恰相反,流派没有了,大师级人才没有一个,官方提出的“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局面从来没有出现过。中国的京剧事业就是这样被破坏的。现在,新时期到来了,京剧事业一定要重新焕发青春魅力。 为了让小魁更有信心,更加坚定,我在剧团食堂吃完午饭,把小魁叫到食堂的一个犄角,跟他说:“小魁,今天你当着全剧团人的面拜师了,从今以后,你跟宋崇兰老师就是师徒关系了,也就是父子关系了,他会把你当儿子看,你可得把他当亲爹看。我跟我师父是怎么相处的,跟我师父一家人怎么相处的,你可都看见了,是经过文化大革命考验的。现在进入了新的历史时期,你得铁了心跟定了你师父,不能有半点儿含糊,不然的话,我就难堪了,没法做人了。”小魁很聪明,一下子听出了我的弦外之音,捏紧了拳头,坚定地说:“师兄,我向你保证,向祖师爷保证,我赵小魁既然拜了师父,就绝不变心,一辈子把师父当成亲爹,把师父的玩意儿学到手以后,要继续侍奉师父,给师父养老送终。我说到做到,没有一句假话!”他还说:“师兄,你要是还不放心,就找个录音机来,把我的话录下来,作为证据。怎么样?”我见他态度非常诚恳,当然放心啊!我了解他的个性,从不来假把式。我不怕别的,就怕他被姚剑勋的那一套冠冕堂皇的革命说辞给镇住了,弄得糊里糊涂。到这时候,我顾不得爸爸、焦叔的告诫,悄悄告诉他上面很可能给右派分子改正。小魁说:“五九年不就给他们摘了帽子吗?”我说:“上次摘帽子,还是认为他们是右派,只不过不再把他们当右派对待了。这次可不同,这次是改正,就是说啊,当年把他们划为右派是错误的,他们根本就不是右派,现在要推翻以前的政治结论。”小魁说:“给右派改正,我早就听说了,大家私底下议论纷纷,都夸党中央干了件天大的好事,这要救多少人呐!现在都在等着中央下文件哩!估计我师父他们几个也知道,只是不敢说出来。师兄,你看,我跟不跟我师父提这件事儿呢?”我说:“中央没下文件之前,我们谁也别提,免得他们不好应付。他们被欺负几十年了,我们就别碰他们心头的伤疤了。”小魁说“也是”。 我跟小魁分手后回宿舍,准备睡个午觉。云高说:“尚泰,我可听说了,有人把你主持拜师礼的事儿反映到姚书记那儿去了。听说,姚书记一脸的严肃,没说一句话。你可得当心呐。”我见寝室里还有其他人,就故意大声说道:“怕什么?我又没做见不得人的事儿!拜师学艺是戏班儿的老规矩,我就拜过师父,学了不少玩意儿。这是好事儿嘛!他姚书记会有什么不满呢?” 下午,姚剑勋派人叫我去他办公室谈话。在去的路上,我准备豁出去了,话不投机,就大吵一架,就是把我的剧务组长职务撤了也无所谓,撤就撤,不担担子,落得一身轻松还好些。没想到,他见了我非常客气,亲自泡茶送到我手上。我心里免不了打鼓,因为我不知道他到底卖的是什么药。他说:“自从粉碎四人帮以后,形势变化太快了,快得我几乎跟不上了。跟不上,也得跟呐,不然,我怎么配得上共产党员这个称号呢?你说是吧?”我点头说“是”。他似乎想了想,像下定决心一样,轻声告诉我:“在局里,我听到风声啦,可了不得啊!你猜是什么?”我说:“我哪儿猜得出来呀!您就直说么!”他附耳言道:“中央准备下文件给右派分子改正。潘局长要我们一定要转过这个弯子,别犯错误。参加开会的各文化单位的领导都表态,一定紧跟党中央的步伐,不做历史潮流的绊脚石。尚泰,你太年轻,不知道当年反右派那个声势啊,大得翻了天呐。现在,这么大的一个弯子得转过来,一下子真的……唉!我是共产党员,又是基层领导,必须执行党的决议。我得带头转这个弯子。” 我能体会姚剑勋这样的基层领导的难处。当年执行党的决议,十分卖力,抓了那么多的右派,显示了对党的忠诚;如今,又要执行党的决议,给自己亲手抓的右派改正,等于否定了自己以前干过的工作,出的那些力合算是白出了。这的确让姚剑勋这样的基层领导干部不好想啊!然而,上命如山,不可违背,他们自然积极地或被动地落实党中央的指示,去履行自己的职责。我想呢,只要他姚剑勋能够落实中央精神,就不难为他,不给他制造麻烦,相反要帮助他,让他心里舒坦点儿,这对宋叔他们也有好处。 我说:“姚书记,我知道您是部队出身的,有军人的气质,办什么事都讲究雷厉风行。我相信,您一定会以最快的速度给右派分子落实政策。宋老师他们知道您有这个决心一定会非常感谢您的。”姚剑勋赶忙摇摇手,说:“尚泰,你不应该这样说。这回落实政策是党中央要求的,不是我跟老宋他们之间的私人关系。他们要谢就谢党中央、谢华国锋同志。我只是一个具体操办人,他们不应该谢我呀!” 我觉得今天姚剑勋怎么像变了个人似的,是那么可亲可敬,再也没有以往那种盛气凌人、剑拔弩张的样子。我想这样也好,看来落实给右派改正的政策不会有麻烦了,宋叔他们从今以后可以挺起胸膛做人行事啦!想想他们以往低眉顺眼、谨小慎微、不敢多说一句话、见了领导就发憷的可怜相,我心里就好难受。 晚饭是回家吃的。我兴奋地讲了跟姚剑勋谈话的经过。爸爸、姆妈也很高兴。爸爸说:“这回给右派改正救了多少人呐!不光右派本人,连他们的家属在内就是上千万人呐!共产党这件事干的可太好了,太得人心啦!哦,尚泰,宋老师知道姚剑勋的态度吗?”我说:“这我就不知道了。我没跟宋叔说,应该是姚剑勋跟宋叔说,我去说不合适。姚剑勋是剧团的最大的领导,他说话有权威性。”爸爸笑了:“你小子长大了,懂事了。好哇!这种事儿是得姚剑勋去说合适,宋老师心里才会真正安定下来。哦,见了宋老师他们,替我向他们表示祝贺,祝贺他们新生,祝贺他们今后在舞台上发扬光大!”姆妈也说应该祝贺他们。 晚上有演出,我匆匆吃了饭,就紧赶慢赶回到剧团。在后台扮戏的时候,演员们学员们都在议论给右派改正的事儿,可热闹啦!李松林老师、耿清宜老师一到后台,大家你一句我一句向他们表示祝贺。有的老演员右臂楼住他们的肩膀,左手握拳挥舞着,嘴里说着吉祥的话。一些学员围着他们笑。他们激动得眼眶红红的,连连点头哈腰,口称感谢党中央。甄小姐,每当我想起那一次的场面,我都有想哭的感觉。他们这些人白白受了二十多年的屈辱,其中有妻离子散的,不过这还算运气好的啊,总算熬到了出头的一天!那些运气不好的呢,已经死了,有的是抑郁成病死的,有的是被罚做苦工累死的,有的是在文革中被恶性批斗活活打死的。那些置他们于死地的人应该受到严正的审判呐! 党中央要为那些错划为右派的人改正,原来的右派本人和他们的家属、亲戚都高兴万分,连没有被错划为右派的人也跟着高兴。也是的,自从粉碎四人帮以来,党中央拨乱反正,纠正了过去好多好多错误的做法,平反冤假错案,救了数不清的个人和家庭,大得人心啊,老百姓当然高兴呐!我兴奋了好长一段时间。 可是,生活难免有甜必有苦。有一天,我被一件事惹火了,气愤得几天安不下心来。就是因为宋叔右派改正的事。 那天一大早,宋叔外出,在剧场大门口遇见了我。我看宋叔满面春风,就问:“宋叔,去哪儿啊?”宋叔笑着说:“去文化局办手续,把当年的右派问题解决了。呵呵!”我说:“恭喜,恭喜!您总算熬出头了。” 宋叔说:“可不是!老天爷对我还是照顾的,总算活到这一天了。比有的人真是幸运啊!”我说:“您快去吧!”他点了点头,笑呵呵地走了。 我到后台去练功、吊嗓子,跟师兄弟们讲了这事,大家都很高兴。师兄弟们这一年来练功练得十分勤奋,十分刻苦,每天上午从七八点钟开始,练到十一二点,要出几身汗,累是累点儿,但是大家都非常兴奋。下午,一些安排了学戏任务的学员都主动请老演员说戏,我安排了好多对子,老演员们都给我面子,没有不接受任务的,都认真说戏。台上、院子里到处是一对对的,说戏的不停地指点,学戏的不停地演练,那个场面,让人看着真是心里舒坦。姚剑勋有时候也来巡视一番。可笑的是,他看不明白动作为什么要那样做,台词为什么要那样念。他问我。我告诉他:“戏剧是艺术,不能跟现实生活完全一个样子,要讲究个美,要讲究虚拟,讲究夸张、变形。” 他还是不明白,说:“在部队里,也看过文娱表演,动作跟生活中的差不多,念词也是生活中的大白话。”他说着,还笨拙地比划几下给我看。这下,我也不明白了,就说:“姚书记,我一下子回答不了您。等我考虑考虑,再说吧。”他笑了,说:“你唱戏也有这么多年了,也没搞明白。我从来没上台唱过戏,不是更不明白吗?”我说我去请教懂京戏的行家。 那天中午,我没睡午觉就往家里赶,想问问爸爸。没想到,爸爸也表示说不清楚。我说去问焦叔,爸爸说:“好的。我也想弄明白哩。一起去吧。”我们来到焦叔家,他刚吃完中饭,见我们来了,很高兴,请坐,沏茶。我没顾上喝茶,就把姚剑勋提出的问题告诉焦叔,请他解答。焦叔说:“他提出的问题还真是问题哩。别说他不清楚,就是一些票友也未见得能回答得了,有的演员也没搞明白,唱了一辈子糊涂戏。你说得对,戏剧不能完全照现实生活那样来,得有艺术上的处理。” 他停顿了一会儿,问道:“你们剧团给右派分子改正了没有?”我说:“正在进行。我们剧团右派分子有三个,就是李松林、耿清宜、宋崇兰他们。他们都到局里去过,局里有右派改正办公室。今天一大早,我看见宋叔去局里了。这会儿应该回来了,不知道他会高兴到什么程度哩!”焦叔感叹万分,这个宋崇兰呐,真是命苦哇!我当年看过他的戏,什么《春秋配》、《西厢记》、《巴骆和》,等等,文的,武的,都了不得。特别是《白门楼》里去吕布,走的是叶盛兰的路子,连唱腔、念白都模仿叶盛兰。有的票友说,他这出戏就是拿到武汉京剧团去也不赖啊!可惜,反右以后,再也没看过他的戏了!那次演《十五贯》,好嘛,他一出场,我们在台底下就鼓掌,给他捧场。我看见有的观众指着他说,‘宋崇兰,宋崇兰!’尚泰,这就是人心呐!告诉你一件事:叶盛兰被打成右派后,领导不待见他,可是观众怀念他。摘帽子以后,他第一次登台,演《桂枝写状》,他去县令赵冲,另一位女演员去李桂枝。这位女演员表演,观众没有叫好的,可是叶盛兰一出场,台底下掌声雷动;在表演过程中,也是时不时响起掌声。这反映了一个问题,就是老百姓对官方的做法很不以为然,完全是抵制态度。听说,那位女演员气得要命,每次转身背对观众时就要骂叶盛兰一句‘你这个老右派!’可是有什么用呢?观众就是欢迎叶盛兰。哎,看来角儿是观众塑造的啊!谁不尊重这一点,老百姓就不买他的账。不管他地位多高,权力多大,老百姓就是不买他的账。人心呐!还告诉你叶盛兰的事儿。有一个川剧青年演员从四川跑到北京,求叶盛兰收他当徒弟。叶盛兰当时已经是右派了,连自个儿上台唱戏都成问题,怎么能够收徒弟呢?弄得不好,会惹麻烦的。可那个川剧青年演员就是一根筋,每天在叶盛兰回家的路上拦住叶盛兰,坚决要求叶盛兰收他当徒弟。叶盛兰说,我现在是这样的身份,不能收徒。那个川剧青年演员就跪在地上,说,师父,我就认您了,收下我吧。叶盛兰感动得流下了眼泪,答应收他为徒,但要求不能公开,得暗地里进行。那个川剧青年演员经常去叶家,表演给叶盛兰看,叶盛兰边看边指点。经过一段时间,那个川剧青年演员的艺术水平大有长进。尚泰,这就是人心呐!老百姓不说话,不等于心中没数啊!” 我听到这里,直淌泪水啊!唉,老一辈演员,特别是众位名角,竟然经历了那么多精神上的磨难!我师父就是这样被逼死的啊?不过,现在好啦,压在老一辈身上的精神枷锁被打破了,老一辈都可以挺直腰杆啦! 焦叔拍着我的肩膀说:“尚泰,你就不错,没欺负你师父,你师父没了,你还摔盆打碗,行孝子之礼。你不知道吧,票友协会的人提到你,没有不夸你的。武汉京剧团文革时候欺负老师的多了去了,有叫老师名号的,有批判老师的,那些批判自己老师的人还激动得脸发红哩。真不是东西!这也是人心呐!平时,谁都说得好听,可到了节骨眼儿,是真是假就都出来啦!” 甄小姐,为人还是善良的好哇!有一个剧团,还是县级的小剧团,当家花旦从五七年反右起,二十多年不得安宁,总说她这有问题,那有错误。在文革中那些一直跟她过不去的人胡乱搜集了一些所谓反动言论并且打报告要求公安机关把那位当家花旦以反革命罪逮捕入狱。这连当地公检法的人都看不下去了,没有理睬剧团领导。改革开放这么多年了,一直受迫害的那位女演员一家人过得满好,可以说是“芝麻开花——节节高。”而那些无止无休地整治当家花旦的人都死光了,这是不是老天爷的惩罚,我不知道,但要说是报应,我还是相信的。那些专门整治当家花旦的人心术不正,坏心眼太多,是在自损阳寿啊!我师父说,他是唯物主义者,但不能不相信点迷信。看来,这话还是有点道理的啊! 我说:“焦叔,您说戏剧得有艺术上的处理。这怎么理解呢?”焦叔跟我详细讲解了京剧在艺术上的一些特点,什么虚拟呀,程式化呀,写意呀,等等,还举出实例加以说明。我听了之后,头脑更清醒了,对京剧理解得更深了。 回到剧团,在大门口,遇见小昆。他说:“我等你好半天了,你回家了吧?我妈找你有话说。”我问:“师娘找我有什么话要说?你肯定知道!”小昆说:“我当然知道。就是宋老师右派改正的事儿。你还不知道吧,宋老师根本不是右派,搞误会了。他回来好一阵哭呕。知道的人既吃惊,又愤怒。汪老师陪着哭了好一阵哩。”我非常惊讶,自言自语道:“这是怎么回事?怎么会出这种事?”小昆说:“我也纳闷呢,天底下怎么会有这种事儿呢?唉,天下太大了,什么事都可能出,就看谁倒霉了。唉!” 我立马到师娘家去了。小昆跟在我后面。 我见到师娘,说:“师娘,刚才听小昆说了几句,这宋叔的事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师娘说话,一向大嗓门,见我问她,就嚷起来了:“这真得把人活活气死。你知道,你宋叔当了二十多年的右派,二十多年不能当主角儿看,只能干干二三路,当个旗锣散报什么的。谁想到,如今晚儿给右派改正,组织上才说他根本不是右派,搞误会了。你宋叔说,我白白当了二十多年右派,受了多少打击,受了多少屈辱,现在一句‘误会了’就把我打发了!那怎么行呢,得给我补偿啊!老宋的要求我看非常合理。没想到,局里的办事员严肃地说,你的事是有关人员工作马虎造成的,不是组织上的错误,你敢要组织上给你补偿,胆子是不是太大了?嗯!”我说:“虽说是有关人员工作马虎应该负责,可领导也有失职的责任啊,组织上应该负责嘛!”师娘说:“谁说不是这个理儿呢?你宋叔也这样说。你知道那个办事员怎么说的吗?那简直就是个混蛋!那个混蛋说,潘局长当时确实告诉有关人员应该划掉宋叔的名字,那个人也划掉了你宋叔的名字,可是在领回各单位右派分子名单以后,去他相好家里住了一宿,第二天在回局里的路上把放名单的卷宗丢失了,他怕担责任,更怕把他的风流韵事给捅出来了,回到局里也不先找领导,而是先到自己的办公室,按照各文化单位报送的右派材料私拟了一个名单发给各原单位。我们剧团报送的右派材料有老宋的,是布施仁搞的,那个有关人员就把老宋给写上了。这符合布施仁的意思,他就没去问潘局长,老宋的右派帽子就这样戴上去了。那个有关人员五八年调回老家东北去了。潘局长派人去找他,谁想到这小子得脑溢血变得半痴呆了,在家里躺了多年,当年的事儿忘得差不多了,只问出了这么一点情况,就是我说的那一点。你说,让这样的人负责怎么负?可是,上面有政策,给上面定的右派分子补偿,不是右派的就没有。你说你宋叔怎么办?右派帽子戴了几十年,白白受了那么多罪,到头来落得一场空。这让谁受得了?你宋叔没地界儿诉苦啊,只能憋着,可是实在憋不住啊,只能哭。我看着一大把年纪的老宋趴在桌子上哭,边哭边诉苦,我哪儿忍得住啊,也跟着哭。你汪老师也哭,一边哭,一边轻轻拍着老宋的后背说,总算都过去了,想开点儿,重新开始吧。老宋哭着说,我也是这样想的,可就是咽不下这口气啊!尚泰呀,你说说,这是老天爷不公正呢,还是世道不公正呐?” 我怎么回答这样的问题呢?只能敷衍师娘说:“不好说,不好说!”师娘说:“这都是命呐!也许老宋上辈子做了什么坏事儿,这辈子就得倒霉还债。不然,怎么解释呢?你师父说他是唯物主义者,不过有时候也信点儿迷信。我不是什么主义者,我觉得迷信还是有道理的。不然怎么解释老宋的事儿呢?” 我真不明白,为什么世界上总有特别倒霉的人呢?我看时间不早了,该留心演员教戏、学员学戏的事了。 辞别师娘,来到院子里,见学员、演员该来的都来了,我站在旁边自己练习走台步,跑圆场,再翻几个跟头。 甄小姐,宋叔的事尽管让人心里烦恼,甚至愤怒,还算好的,比宋叔右派改正还要麻烦的事在平水市也发生过。 你是近两年才到平水市报社工作的吧,在你来之前,我们这里发生过一起跟右派改正有关的刑事大案。经过是这样的—— 市帆布厂的书记被一个年轻人砍了,砍得头破血流,倒在血泊里。奇怪的是,凶手没有逃走,站在旁边,手里拿着菜刀,指着厂长骂:“看你还办不办?不办,老子还要砍你。”公安人员来了,他不反抗,把刀丢在厂长身上,任凭警察给他上手铐,带到警车上。这个案子开庭审判,听众把法院的审判厅都挤满了,挤不进去的人就站在门口听。 厂长先说。他说:“现在,有点儿右了,我们应该注意!有人利用给右派改正的机会兴风作浪,向共产党反攻倒算。他们错误地估计了形势。上面的文件讲得清清楚楚,给右派改正,是给错划的人改正,言下之意,就是不能给没有错划的人改正。这家伙的父亲原来是我们厂的,一贯思想反动,说什么旧社会吃饭不定量,新社会吃饭要定量,恶毒攻击社会主义制度,攻击党的粮食政策。像这样的反动言论多如牛毛。我这里只是举一个例子。这家伙的爷爷是地主,土改以后什么也没有了,因此仇恨共产党、仇恨社会主义制度。这家伙的爸爸继承了他那个地主老子的反动本质,在五七年乘我党整风、要革命群众提意见的机会,大肆兴风作浪,说厂里的领导不懂业务,拼命鼓吹外行不能领导内行。他父亲还说,厂里应该把有经验的人组织成一个机构,帮助领导把工厂变成一个充满技术气氛的团体。这是在鼓吹专家治厂、削弱党的领导,这跟那几个大右派鼓吹的政治设计院有什么区别?我们厂的党委和群众坚决反对他父亲的这些反动言论,把他划为右派。我们没有划错。因此,他父亲身上不存在改正的问题。我们坚持原判,绝不改正。可是,这个年轻人却无理取闹,硬逼着我们给他父亲改正,说话极为粗鲁蛮横,还挥舞拳头。我能害怕他的威胁吗?当然不会。他多次冲进我的办公室,拍桌子打板凳,有一次还推翻了我的办公桌。他说过,再不给他父亲改正,就拿刀砍我。我是个老党员,上过战场,在枪林弹雨中闯过,当然没把他的威胁放在心上。这家伙竟然丧心病狂,真的拿刀来杀害我。在座的各位都看见了,我头上伤痕累累,连纱布上也是血渍呼啦的。但是,我仍然坚持原则,绝不给他父亲改正。这个家伙继承了他父亲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反动阶级本质,留在社会上是非常危险的。因此,我强烈要求公安部门给予这个杀人犯严厉的处罚,即使不枪毙,也要判他个二十年,给阶级敌人一点颜色看看。” 那个年轻人没有说话,由他哥哥的一位朋友当辩护人。这个朋友的长辈中有从事法律研究的。这个朋友说:“这位厂长刚才声嘶力竭地为自己辩护,辩护得毫无道理。我想问问这位厂长,给右派改正是不是中央文件规定的?噢,你承认是的。那么我问你,既然中央下了文件,要求为错划为右派的人改正 ,你作为党的基层领导该不该落实党中央的决议?我再问你,中央文件里是否规定了没有错划的就不予改正?有这样的文字吗?哦,你也承认没有,那么你为什么不给这位年轻人的父亲改正呢?你说什么,你认为中央文件有不给没有错划的人改正的意思。你有想法可以向上级提出,你提出了吗?哦,没有。为什么不提出?说穿了,你顽固地坚持四人帮那一套整人的伎俩,不想落实党中央的文件。是不是?你对党的决议有不同意见可以公开向上级提出,在上级没有答复你之前你必须执行党的决议。毛主席说过,党员要站在党性和党的政策的立场。你做到了吗?显然,你没有做到,相反,你按你的想法一意孤行,这样做就是肆意篡改中央文件精神的行为,不符合党性,是党的纪律所不允许的。问题的性质非常严重!你必须严肃面对这个问题。这个年轻人找你并要求你落实党的决议,有什么错误呢?可是你一而再、再而三地不执行党的决议,已经犯错在先了。你说,这个年轻人砍了你,你受了伤害。当然,这是年轻人不对的地方,但也是你不肯落实党的决议的后果啊!俗话说:人急上房,狗急跳墙。你把人逼急了,怎么能指责别人呢?如果你及时落实了中央文件,这个年轻人何必要拿刀砍你呢?这是一。二,这个年轻人年方二十多岁,身材魁梧,手里又有菜刀,如果真想干掉你,可以不费多大气力,可是你只是头上被砍破了皮,,并没有伤及肌肉,更没有伤到骨头,这是想杀死你吗?他只是警告你,催促你快点给他父亲落实政策。我的辩护发言暂时就到这里,请听众和警察同志们裁判。没想到,听众以热烈的掌声表明了自己的态度。那个厂长低下了头。后来,他迅速解决了那个年轻人的父亲改正右派问题。那个年轻人,尽管有充分的理由,但持刀砍人总是不可原谅的,法院准备判他三年徒刑。那位厂长主动要求双方和解,法院同意,年轻人因此没有判三年,只判了半年。这个案子表明,当年极左思潮过于泛滥,极大地扭曲了人的正常思维。拨乱反正才刚刚开始,这个厂长就说右了,这是在阻挠拨乱反正的进行。要不是党中央坚持拨乱反正,中国的混乱状态不知要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啊! 二十三 甄小姐,尽管那个帆布厂厂长大喊大叫:“现在右了”,但历史还是按照自身的规律前进。 国家的形势越来越好。大量的寃假錯案得到平反昭雪,那种紧张到极点的社会氛围已经大大缓解。好消息是越来越多。最让人振奋的是两个好消息:一个是文革中全国最大的走资派刘少奇也平反昭雪了,二是党中央发布了《建国以来党内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明确地全盘否定了文化大革命。这两个都是惊天动地的好消息。我心里想:文革被否定了,那就是说,布施仁在文革中组织的批判师父的那些会议和言论都是错误的了!倘若师父泉下有知,现在可以瞑目啦!想到这里,我禁不住流下了眼泪。我把我的想法告诉给爸爸和焦叔听,他们也是这样想的。 是啊,这可是我经常盼望的呀,以致于经常做梦梦到师父扬眉吐气的样子。记得是一九七五年,当时邓小平正在搞整顿,阶级斗争的弦绷得不怎么紧,人的心情稍微轻松一点。有一天晚上我睡觉做梦,梦见师父笑呵呵地走到我跟前,拍着我的肩膀说,刚才布施仁找他谈话,诚恳地做了自我批评,说自己犯了左倾机会主义错误,满脑子极左思潮,将一些很简单的问题无限上纲上线,胡乱分析,胡乱批判,表示对不起师父。师父还说,布施仁表示他准备召开剧团全体会议,向演员学员们做检讨。师父说到这里,开心得直笑,我也跟着高兴跟着笑,还笑出了声。同寝室的师兄弟笑着说我梦中娶媳妇。我不能说出那个梦境,只是跟大家一起笑,还承认的确是梦中娶媳妇。当年只能做梦,现在好了,用不着做梦了,梦想成真啦! 甄小姐,你年纪轻,没有亲身经历过那种人生的大起大落,连见也没有见过,所以我想你很难理解我们过来人的心理。我那一段时间,经常有“这是在做梦吧”的感觉。我的小学同学凌峰文革后考上了华中师范大学,中文系本科,比我学问大多了。我把我的这种感觉告诉给他听。他听完我说的话,把手一拍,告诉我他也有这种情况。因为粉碎四人帮以后形势发展太快,一下子还适应不过来,眼前发生的事情正是以往梦中才有的,所以当眼前真的出现所希望的事情时,脑子不能很快适应过来,就产生了这种心理。凌峰说:“古代有个思想家叫庄子,他曾经做了一个梦,变成了胡蝶。后来醒了,他说,到底是庄周做梦变成了胡蝶,还是胡蝶做梦变成了庄周?他这个问题我没法回答。可是,我们现在这样的心理,是可以回答的。从七七年底全国公开放映京剧电影《杨门女将》起,到七八年的最初几个月,我常常有点恍惚的感觉,我问自己,到底是我现在还在做梦,还是梦中的一切变成了现实?后来,我想过来了,眼前的一切都是真的,是梦中的一切变成了现实,我们生活在现实中,不是生活在梦中。” 听了他的一番高论,我似乎明白过来了,但不管怎么样,我希望生活在现实中,而不是生活在梦中。 事实上,当时发生的一切的确是真的。我感觉眼前一片光明。 我想,我应该做点儿什么,用来回报这美好的现实。我是演员,应该排几出戏来,以飨我的观众。 剧团里,我们两批学员的进步真是快,第一批学员当中能翻串小翻儿、能翻小翻儿提的人越来越多,有十来个了,第二批学员当中能翻前扑、小翻提的也有六七个了。老演员们看着满高兴。宋叔说:“尚泰,可以考虑上《雁荡山》啦。” 我和宋叔商量了一阵,请他主持排练。他满口答应。剧团当年演出《雁荡山》,我师父专门到汉口永康里请教过高盛麟,请他说戏,回团后负责排练,去孟海公,赵叔去贺天龙,其他武行去士兵。后来给右派摘帽子,宋叔演过反派贺天龙——贺天龙是花脸,宋叔演小生,路子不对,但宋叔认为这是领导给他的机会,所以竭力演好这个角色。这出戏,特别是末场农民军翻城破敌,最吸引观众,评价很高,因此上座率也高。请宋叔当导演,是最好不过了。 经过一个多月的走台和响排,我看差不多了,决定彩排一次。宋叔也觉得是该彩排了。我去请示姚剑勋,他连想都没想就点头同意了。我告诉他,我陪他一起看,边看边回答他上次询问我的那些问题。 彩排那天,京剧团的家属们都来看戏助兴,这是不成文的老规矩,台下有观众,可以给演员一种正式演出的心理暗示,表演起来就直姑直令,非常投入。 姚剑勋坐在池子里正当中,我挨着他坐。本来,这出戏,我像师父一样去孟海公,可为了给姚剑勋解说京剧的一些常识,事先准备了B角儿,就是志高,他当然愿意。本来,他以文老生为主,我劝他刻苦点,练练功,把武老生也拿下来,以后上台的机会就更多了。我把我的想法跟他父亲邓崇余邓老师讲了。邓老师完全赞同,怂恿志高听我的。志高接受了,加强练功,特别练习刀枪把子,经过小一年的奋斗,武功确实大有长进,我征得宋叔的同意,安排他当孟海公的B角儿。我们一块参与排练,都表演得不错。宋叔很满意。 随着打鼓佬一声敲响,戏正式开演了。我告诉姚剑勋,这出戏反映的是隋朝末年,农民起义军攻打隋朝军队在雁荡山取得最后胜利的历史。他说,这个内容好,反映了农民革命事业的胜利,是好戏。我心里好笑,觉得这家伙就是改不了那种革命的思维,这种思维不改变,像《锁麟囊》、《凤还巢》这一类戏就入不了他们这一类人的法眼。 这时候锣鼓家伙敲打起来,非常火爆,我告诉他,这是为了表现战争激烈无比的气氛。他点点头,说:“这是对的,打仗嘛,就是要气氛激烈。我们当年……”我耐着性子听他讲话,生怕他嗓门过高影响别人看戏。 他看到演员手脚并用在做着动作,问我这是在干什么。我说:“士兵们在爬山。京剧讲究虚拟。士兵爬山,总不能在舞台上安一座大山吧,演员通过爬山的动作来表现爬山,这就叫虚拟。您看,贺天龙拖着枪在走,这表明什么呢?表明他打败仗了,在狼狈逃窜。他的那些兵也在拖着枪走,也是表明打败仗了。姚剑勋哦了一声,点点头。 他说:“那个兵怎么朝后面翻跟头哇?”我说:“贺天龙他们逃跑在爬山,这个士兵一个不留神,滚到山下去了,为了表现这一点,演员就朝后翻跟头,翻完了就躺在那儿。”姚剑勋又哦了一声。 剧情发展到双方士兵在水中战斗的时候,姚剑勋问道:“那些士兵跳来跳去是什么意思呢?”我说:“您看,台上底幕的布景是条河,农民军要过河追击敌人,敌人就要阻止农民军过河,双方士兵在水中搏斗,为了表现水中战斗这个情景,演员就跳矮步、同时双手在左右摆动,表明一面在游泳一面在战斗。” 姚剑勋又问:“有的士兵在高处翻跟头下来,怎么回事?”我说:“这个跟头叫蛮子,是武行必须具备的武功之一。他翻蛮子下来,表明他跳进水中去战斗。”姚剑勋说:“直接跳不就行了吗?何必翻蛮子呢?”我说:“京剧还讲究表演技巧,讲究一个美感。如果直接跳,符合现实生活,但是不符合舞台要求,不美了。翻个蛮子下来,显示了演员的武功,观众爱看。武汉京剧团演员郭玉昆那个宝剑入鞘,显示了演员的功力,观众爱看,每次看完都鼓掌。这样表演可以满足观众的需要。观众掏腰包花钱买票来看戏,就是来看演员的表演技能的。要是跟生活一模一样,他何必花那个钱呢?”我以为姚剑勋会批评我只想赚钱的思想哩,没想到他只是哦了一声,说:“我对本事不大的演员也看不上。” 听他这么说,我的心不怎么跳了。看来,形势比人强,他也在跟着变呐。我又补充了几句:“您看过样板戏《奇袭白虎团》,里面一个情节是严伟才和几个战友站在高处翻蛮子下来的。如果只是跳下来,观众会欢迎吗?”姚剑勋连连点头,说:“是的,是的!应该像样板戏一样!”我心里暗暗好笑,觉得这个管文艺的领导干部也太无知啦!当年《雁荡山》出现在舞台上的时候,《奇袭白虎团》还不知道在哪儿哩!说《雁荡山》应该像《奇袭白虎团》,这是哪儿跟哪儿啊! 我说:“您看,士兵们做出摸索的动作,是为了表现他们在夜晚黑暗中战斗的情境。其实,舞台上亮得很,但是剧情的规定情境是暗夜,演员就根据规定情境表演在明亮的黢黑环境里摸打滚爬。这些都是虚拟。” 看到最后一场,农民军士兵翻城,我告诉姚剑勋:“姚书记,现实生活中,解放军攻进城市不可能是翻跟头进的,但是在舞台上就用这种技术。您看《沙家浜》,新四军战士打进胡传魁的家里就是翻跟头进的。”姚剑勋又是连连点头,说:“是的,是的,样板戏就是这样演的,当然没有问题。” 我心里想:“他不是不懂,只是不敢否定样板戏,才这么说的。看来,他的思想转变还得经历一个比较长的时期。管他呢,爱多长就多长。” 让我意外的是,彩排一结束,他竟然站起来带头鼓掌,连连说“好”。他走上台去,跟志高和赵叔握手,说他们表演精彩,还大声说:“刚才尚泰同志一边看戏,一边跟我讲京剧的有关常识,使我看得懂,看得非常开心。希望全体演员同志们再接再厉,上演更多更好的剧目来。” 他的这番话,让演员们学员们都很吃惊。自传统戏开禁以来,他从来没有这样热情洋溢地说这样的话,不过在场的演员、学员、家属还是以热烈的掌声回敬他。 晚饭前,小昆告诉我,师娘要我今天晚上去吃饭,说有话要跟我说。我问师娘要什么话要说。小昆说:“我也不知道,你去了不就知道了吗?” 晚上,吃饭的时候,师娘说:“今儿他姚剑勋是哪根神经发毛病了,说了那么多好话。我在台底下听着真不好想。他今儿怎么这么夸你呀!听他的意思,你跟他讲京剧常识,他才看懂了传统戏。怎么,你真给他讲啦?”我笑了起来,说:“前些时候,他问我京剧的一些常识性问题,还把我问住了。我答应等我搞清楚了再告诉他。他压根儿就不懂京剧。他以往老是批判传统戏,说不到点子上,尽胡说八道。我想帮他弄清楚京剧的一些常识,既提高了他,又免得我们说戏,他老是提反面意见,没有一个是靠谱的,你还得听他的,不听他的,他还真生气哩,说你不要党的领导。您说这吓人吧?我都烦死了。我从焦叔那儿了解了不少京剧的常识,我是唱戏的,一听就明白,然后,我再说给他听。他也不傻,还是能听懂的。” 我把如何解释《雁荡山》里面的剧情、演员动作的含义解释给姚剑勋听的情形告诉给师娘。师娘听了直笑,说:“看来,他也不傻啊!要是早点这么样听你师父他们讲,那要少多少麻烦、少多少误会呀。他们当年为什么那么不待见你师父、你宋叔他们?”我说:“他们当年受的是那种极左思潮的教育,是带着有色眼镜来到剧团的,上级又规定他们来改造演员的什么世界观。这么说吧,他们人还没到剧团呢,就抱着成见看待剧团的一切,怎么看怎么不顺眼。后来,政治运动一个接着一个,他们对演员们的成见越来越深,看法越来越坏。那些个运动害死人呐!不过,师娘,现在好了,我们演员的日子只会越来越好啦。现在,党中央再不搞运动瞎折腾了,姚剑勋他们再不可能用运动整人了。” 师娘叹了口气,说:“要是你师父还在,那多好哇,唉,都是他命不好哇。”说着,师娘眼圈都红了。我怕师娘会哭一场,就赶紧劝了半天。 吃完饭,师娘说:“你刚才说,以后不再会有运动了?” 我说:“这是笃定的。您没注意报上说,以后不能再折腾了,再折腾下去,中国好不了。这说得真好。以往要是这样不折腾,师父、还有姜尚梅老师就不会离开人世啦。他们活着,对剧团一定会做出更多的贡献。您看见了,宋叔也大大方方地导演《雁荡山》了,不怕别人说闲话了。” 师娘说:“尚泰,你提到你宋叔,他现在时来运转,好日子开始喽。他还有更好的日子要来了。” 我很奇怪,问师娘:“宋叔还有什么更好的日子要来呢?” 师娘笑了,说:“你还记得你宋叔那天从文化局回来趴在桌子上哭吗?”我说:“当然记得。宋叔真够倒霉的,白白地当了二十多年右派,受了那么多屈辱。我看着心酸极了。”师娘说:“可不是吗?那个办事员不在我跟前,不然的话,我非得抽他几个大嘴巴子不可。我也跟着哭。我看见,老汪一边哭,一边拍着老宋的背。尚泰,你不懂,老汪这是在表白了自己的心意呀。后来,我故意跟老汪聊天,话语间表白她跟老宋是天生的一对儿。你不知道,说出来真有意思,她老汪都四十一岁的人了,我提到这,她还脸红得不得了哩。她说,她早就对老宋有好感,有时候主动去接近老宋,可是老宋老是躲开,不接她的话茬子。老汪就不好表示什么。文革的时候,布施仁罚他们劳动,反而帮他们接近了,他们是无话不谈,还很投机哩。可是,老宋还是不接老汪递过来的话茬。我估计,老宋是怕麻烦,是怕连累了老汪。这更说明老宋人品好哇。今儿我跟你说这些事,是希望你去跟老宋把话说开。我看老宋挺喜欢你的,你说话他准能听得进去。怎么样啊,尚泰?这可是成人之美的好事儿啊!” 我说:“师娘,我自个儿还是个光棍儿哩,怎么跟宋叔讲啊?”师娘说:“你不必多说,就说是我要你说的,你就是传个话。老宋不会说什么的。我知道他有点不好意思,这么大年纪了还当新郎,心里一下子适应不了。你就说师娘说了没什么了不得的,年纪大就不能结婚呐?估计,他不会拒绝的。像老汪这么好的美人儿,老宋怎么舍得放过呢?将来,你要是碰到了小美人,一定舍不得放过的。” 师娘这几句话把我说得脸也红了。好吧,用《铁弓缘》的老旦的一句台词说的,就是把圆乎脸儿拉成长乎脸儿,大着胆子去跟宋叔说吧。帮宋叔成全一件美事也是我的愿望嘛。 离开师娘家,我直奔宋叔的居室去。宋叔原来跟耿叔、李叔三个人挤一间二十平米的房间,改正以后,他们重新分房,一人一间。宋叔没有离开那间房,一直住着。我推门进去,宋叔说:“尚泰,你有事找我?”我笑着说:“欸,还真有事找您。”说完,我像往常一样坐在他床上。他笑着问我:“是什么事儿啊?这么神神叨叨的啊!”我说:“我也是受人之托,传个话。” 宋叔用中州韵说道:“受何人之托?传怎样的言语?”我说:“我受我师娘之托,传您和汪老师百年好合的话语。” 宋叔的脸红了。我觉得挺有意思的,怎么这人一遇到恋爱、婚姻的事,不论年轻、年老,都会脸红呢?宋叔可是将近五十的人啦,见过不少世面,竟然也会脸红哩!我不敢笑出来,只在心里乐。 我问:“宋叔,您到底是怎么想的呀?给我个准信儿!我师娘等着回话哩。”宋叔说:“你小子可别蒙我,拿我开心.”说着,脸上是一片阳光。我明白,宋叔肯定愿意,只是在我这个小伙子面前放不下长辈的架子。我想我得把话说明白了,不然宋叔心里不好决断,就说:“我是奉师娘之命来跟您说的。您不信,就跟我去问我师娘。怎么样?”看来,宋叔要的就是这样的话,一个小光棍儿办这种事,谁能放心呐?果然,宋叔听了我说这句话,马上站起来,一把抓住我的手就走。 到了师娘家里,师娘请宋叔就座,还要我沏茶奉上。我说:“师娘,宋叔想听听您的意思。我是小光棍儿,宋叔不太放心。”师娘说:“你宋叔不放心,是正常的,换谁都一样。我说老宋啊,你也快老啦,该考虑成个家啦。人家老汪可一直在等你表态啊!” 宋叔一脸的平静,缓缓地说道:“他大姐呀,老汪的意思我早明白着哩。文革的时候,我们被罚天天劳动,她就暗示过我。可我那时候哪儿敢考虑这个事儿啊,要是被布施仁知道了,会说我们尽想着谈情说爱,拒绝改造,抵制文化大革命,那问题就大了。我倒不在乎,反正是老油条了,随便他们怎么摆弄,我就怕连累了老汪。现在形势变了,右派问题解决了,剧团领导对我比较尊重,尤其是尚泰,非常尊重我,时时处处向我请教。说起来是他在管剧务,可实际上我也在管。这让我心里有了好大的安慰。大姐是好人,愿意撮合我跟老汪的婚姻。照道理呢,我应该主动点,可是……怎么说呢?你看她四十一岁,还是那么年轻的样子,嫁给我就亏啦,她应该找更好的人。我现在心里矛盾得很,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师娘认真听了宋叔的话,也缓缓地说道:“老宋,你的意思我明白。你觉得自己老了,可人家老汪还显得那么年轻,觉得配不上人家。是吧?老宋啊,你没结过婚,不明白女人的心呐。女人喜欢的是有本事、有上进心的男人,讨厌没本事、没上进心的男人。你当年是剧团的当家小生,是有本事的男人,她当然喜欢了。就是在文化大革命那种环境里,她还是没有嫌弃你,还暗示过你。你没表明态度,是怕惹麻烦,也对她没什么好处。她说她那会儿心里明白,知道你在为她着想,所以一直没找别人。这些,都是她告诉我的。你当了二十多年右派,现在改革开放了,你没有消极下去,还在努力工作,说明你是个有上进心的人。这也是老汪告诉我的。老宋,我作为大姐可要提醒你啊哦,人家老汪这么年轻这么漂亮,上哪儿找这么好的人儿啊!她也算中年人啦,这么表明态度,你可得知足啊!别错过这么好的一桩婚姻呐!哦,还要告诉你啊,老汪的这个心思,知道的可不止我一个呀,剧团里还有人知道哩,大家都看好你们的事儿哩。你要错过了,人家会笑话你的,骂你有眼无珠。真到了那个时候,你怎么做人呐?” 宋叔站起来,对我师娘一再地点头哈腰,说:“大姐呀,我哪是瞧不上人家呀,我是心里总有点那么自卑啊!你把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我哪敢矫情呐!这样吧,我跟老汪的事儿就请大姐一手操办。你怎么安排,我怎么行事。”说完,双手抱拳连连摆动。 师娘笑了,说:“老宋,我跟老汪说的时候,她也是拜托我啦。我当月老,再当主婚。这是天大的好事啊,我干吗不干呐!”师娘又对我说道:“尚泰,你宋叔的婚礼要用的喜糖、瓜子、花生、茶叶,就由你操办了。”我双手抱拳,说:“得令!带马!师娘,我现在就去准备。”师娘说:“唉,唉,别急着走哇。记住了,你马上把你宋叔和汪老师结婚的事说出去,让剧团的人都知道啊!把喜庆的气氛先造起来!” 等我把东西都买回来的时候,剧团里好多人正在议论着哩,那场面热闹得很。老演员们特别高兴,说什么的都有。有人说“老宋总算熬出头啦”,有人说“当家小生配当家花旦这可是戏班的老传统啊”,有人说“多亏了粉碎四人帮啊,老宋才有今天呐”,有人说……我听到这些话,心里那个感动啊,不是语言能够表达清楚的。 他们问我干什么去了。我说去买喜糖、瓜子去了,又说:“举行婚礼那天,各位老前辈一定去喝喝茶、嗑嗑瓜子啊!今天这就算邀请啦!”有人说:“当然得去凑个热闹,沾点喜气呀!”有人说得更好玩:“他要是不请我去,我就敲他的脑袋!这可是剧团的一大喜事啊,能不请我去吗?”有人说:“看你说的!人家老宋是这种人吗?他还怕你不肯去哩!”我说:“您说得对!我宋叔就怕大家不肯赏光哩!”大家伙在哄笑中散去。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就到了宋叔和汪老师举行婚礼的那天。 那天,我起了个大早。小昆、小魁、云飞、志高也起了个大早。他们是应我之约起早的。师娘要我早点去布置一下场地。场地就是台上,参加婚礼的人可以坐在台下池子里。师娘还郑重地叮嘱我:虽说是举行婚礼三天无大小,但这次不同一般,是你们的长辈结婚,宋叔、汪老师都年过四十,是老师的身份,你们是学员,就算是演员也太年轻。那两位面皮薄,你们别太过份了。我当然听师娘的话喽,还跟小昆他们也说了。他们保证一定注意,一定不让两位老师难堪。 我带他们到台上,拉过几张桌子,把一块幕布铺在上面,然后把几张椅子摆好。我到剧团食堂的厨房去,请大师傅多烧点水,婚礼时好泡茶。师傅们都说“行啊,你放心吧。今儿老宋结婚,我们也跟着高兴,不会误事儿的!”听了这些话,我心里暖暖的,觉得世界上还是好人多啊! 我跟小昆他们说:“糖我买了不少,可会来多少人,我没数,估计不会少。所以这个糖不能随便分。我有个想法,你们看行不行?来一个,先发两颗糖,半个小时后再发两颗。茶就没法儿每个人都送,只能是上台的人喝。要是有人带茶杯来了,我们帮他们泡。小魁,今天是你师父结婚,你呢得多忙点,发糖递水够你跑的。我有个想法,等证婚人念完批准结婚的批文以后,你是不是得上前去喊一声师父师娘啊?”小昆他们说,那当然得喊呐,儿子不见爹妈怎么成呢?小魁,你说是不是啊?小魁说:“这个礼数我不懂,只听师兄安排。”我说:“好,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啦!”志高说:“尚泰,你没结过婚,懂的还不少哇!”小昆他们都起哄道:“他是老油条啦,当然知道啦!”我一听,急了,赶忙说:“欸,欸,都是我师娘指点的啊,我哪儿知道这么多啊?”小魁说:“哎,师兄,你也老大不小的啦,毛三十儿了吧,该找老婆了。你这个师兄不结婚,我们做师弟的怎么先结啊?”周围的人都大笑起来。 从九点多钟起,剧团的人陆续到来,也就半个钟头,台下池子里坐了好多人了,连票友协会的人也来了十好几个,还带来一张大红纸写的贺电。 姚剑勋也来了。是我根据师娘的委托请他当证婚人的。师娘嘱咐我多说几句好话。我是这样说的:“姚书记啊,宋老师结婚,特地要我请您证婚,说这是他最大的荣幸。我的想法也是,您是剧团大当家的,您只当普通的参与者不庄重,应该当证婚人,这样呢,这个婚礼才有足够的份量。您说呢?” 姚剑勋听我说的时候,脸上的笑容都堆起来了,估计他觉得挺有面子的。他坐在台上当中椅子上,唆着水果糖,喝着龙井茶,笑嘻嘻地看着所有人。 师娘笑容满面地来了。她昨天特意去单位请半天假,说了宋叔的经历。她单 位的领导都同情宋叔,为宋叔的经历感叹不已,所以没有不支持的。 十点半钟,师娘走到大边台口,响亮地喊了一声:“现在,婚礼开始!请新郎新娘!”这时,乐队按照京剧里面举行婚礼的锣鼓点子演奏起来。宋叔和汪老师出来了。 他们刚一露面,台底下就响起热烈的掌声。宋叔笑容满面,汪老师面红如丹,左手挽着宋叔的右臂。他们走到舞台正当中,站定。师娘大声说:“今天是老宋和老汪大喜的日子,也是我们剧团大喜的日子,我们再一次表示热烈的祝贺!”台下又响起热烈的掌声。师娘说:“他们从认识到结婚,经过了二十多年,不容易呀!想想当年,老宋多困难呐,他终于熬过来了。老汪也一样,在老宋那么困难的时候,也不嫌弃老宋,一直在等着,现在终于等到了这一天。他们是有情人终成眷属,这有点像老戏里面的情节。我想起来就感动得不得了哇。”说到这儿,师娘抹起眼泪来了。没想到,她这儿一抹,汪老师也跟着抹起眼泪来了。我哪儿见过这个场面,只觉得在这个场合不该抹眼泪,应该是笑哇,可我毫无办法。 姚剑勋站起来说:“凤妮儿大姐,您是主婚人,怎么抹起眼泪来了?今天是老宋老汪大喜的日子 ,我们应该笑哇!大家说是不是啊?”本来,演员学员们看见师娘和汪老师在抹眼泪,都沉默不语,现在姚书记这么一说,大家猛醒过来,就鼓掌笑起来了。师娘也笑,说:“我这个人呐,一辈子就这点出息,一激动一感动就只知道抹眼泪。是不该哭,该笑!现在,日子一天天好起来,哭什么呢?老汪,你应该笑哇,我们都应该笑哇!”她话音刚落,台上台下又都笑起来了。整个场面热气腾腾的。我现在想起来,还是激动万分呐! 师娘说:“现在,请证婚人姚书记讲话!”姚剑勋站起来,走到小边台口,念完结婚证书上的文字,说道:“今天的确是剧团也是老宋老汪两位同志大喜的日子,百年好合嘛!我祝愿他们二位今后相敬如宾,携手共进,在改革开放的道路上快步前进,给剧团给观众拿出几个优秀的剧目来,要是能培养出一个优秀的小演员来,那就更好了!”话音刚落,台下台上笑翻了天。宋叔满脸通红,说:“老都老了,哪会有什么小演员呕!”姚剑勋说:“老宋,话可不能这么说啊!你没听说吗?八十岁还结瓜哩!”这话一出口,台上台下又是一阵大笑。,好多人笑得脸上红红的。那场面更热闹了。 师娘说:“现在,送新郎新娘入洞房!”小魁赶紧跑到宋叔和汪老师面前,深深地鞠了一个躬,高声喊道:“师父师娘请!”说完,走过去扶住宋叔,我师娘走过去扶住汪老师,一些演员学员都围过来簇拥着他们二位进了新房。 新房就是宋叔住的房子。我找了一些人把房间打扫得干干净净,在大门上、立柜镜子上贴了大红纸剪的大型双喜字,窗户上贴了小型红双喜字。 不少演员学员来到宋叔房门口看热闹。师娘对姚剑勋说:“姚书记啊,你看到了,老宋这房间是不是太小了一点啊?将来有了小演员,怎么住啊?”姚剑勋说:“大姐,你也看到了,剧团就这么几间房子,根本不够分配,等房子的人还不少哩。我们已经开过会了,还打了报告,准备利用剧团里现有的空地盖栋宿舍,有四层楼,一层八间,每间三十五个平方,这四八三十二间,可以解决好多人的问题哩。将来呢,再到外面找空地盖楼房,估计到那时候哇演员学员都能有房子住了。” 演员学员们听见姚剑勋这番话,可高兴了,都拍手叫好,夸姚书记想得周到长远。姚剑勋说:“共产党闹革命,就是要解决老百姓的生活问题,让老百姓过得舒舒服服的。不然,搞什么革命呢?不能尽折腾、不解决民生呐!” 我听他这么说话,好奇怪呀,他完全变啦!原来那种动不动就革命、动不动就理论的形象一点也没有了。啊,人强不如势强,再厉害的人也得跟着天下大势走哇! 甄小姐,国家的情况是越来越好啦,剧团的情况也相当不错。我问宋叔,现在可以上《闹天宫》了吧?宋叔说,当然可以上了,时间定在国庆节前后;不过,眼下得把角色安排到人,一个个落实,再走台,响排,彩排,最后公演。我当然听从宋叔的,就开了剧团全体大会。在会上,我说准备上《闹天宫》了,请大家做好准备。然后,我宣布了各个角色的名单:我去孙悟空,宋叔去托塔李天王,赵老师去巨灵神,小昆去哪咤,云飞去二郎神,邓老师去太上老君,小魁去罗猴,朱珊玉和几个女学员去仙女,并请汪老师辅导那几个扮演仙女的学员,其他,如众小猴、天兵天将、六丁六甲、土地神、风婆雨神都安排了人。这个安排,事先跟宋叔商量过,他没意见,只是要求必须排练过关,免得台上出错,把戏搞砸了。我把宋叔的意见以我的口气提出来,要求演员学员们平时努力排练,不厌其烦,力争做到最好。演员学员们都表示,一定排练过关,演好剧目。 我的排练是在宋叔的监督下进行的。他很严格,比我师父有过之而无不及,往往一个动作、一个眼神、一个唱腔,都要求极严。这搞得我很累。他说:“你现在管剧务,算个小领导了,你要是演出质量不咋地,别人就有理由偷懒,是吧?你是余盛昆的得意门生,观众对你期望值很高,他们都看过你师父的戏,你要是演不过你师父,人家就把你看扁了,你就没威信了,剧团想树你这块牌子就树不起来。一个剧团没有经得起观众翘大拇指的角儿,剧团就不受观众待见,你说,这让剧团怎么混下去啊!尚泰,这可不是你一个人的事啊!你得顾全这个剧团、顾全剧团里这几十口子人呐!” 听了宋叔这番话,我还真是大彻大悟了。原以为,演出《闹天宫》是了却我一桩心事,是对师父一个交代,也是我平生一个愿望,现在经宋叔点明,我才知道,这演《闹天宫》可不是一般的演出,关系到我个人以后的前途,关系到剧团以后的发展!看来,我真得万分注意这一点,必须把戏演好,称得起“余盛昆的徒弟”这个名分。 二十四 经过紧张的排练,宋叔认为,《闹天宫》可以上演了。我自然是兴奋异常。我和宋叔商量以后,又跟李团长、姚剑勋商量,决定在一九七九年春节上演。 甄小姐,当时,十一届三中全会开过了,中国大陆上上下下都在批判文化大革命,都在议论改革开放。我们选在七九年春节上演《闹天宫》也有向党中央献礼的意思。 《闹天宫》是一出武戏,看点就在武打上。武打功夫不行,就不能演这出戏,不然的话,勉强演出,蒙边远地区农村的人还行,蒙城里人可不行,蒙戏曲文化发达的大中城市的人是万万不行的。那是找死。宋叔跟我非常认真地谈过这个问题。他提出,最好先跟学员们讲讲京剧武打的一些常识,做个动员,让学员们充分认识练好武功、唱好武戏的一些知识,这样组织他们会顺利多了。 我十分赞同他的意见,只是让谁讲呢?宋叔提醒我:“你那位记者叔叔肯定会讲。”我想正是,焦叔对戏剧界的知识是非常丰富的,请他讲准没错。 我回家把我和宋叔商量的事跟爸爸说了。爸爸把手一拍,说:“是的,当然得找他啦。就我对你焦叔的了解,他一定不会推辞的,估计还会很高兴的。”听了爸爸的话,我特有信心,急忙去找焦叔商议。果然,不出爸爸所料,焦叔满口应承,甚至准备马上就到剧团来讲。我跟焦叔确定了日子,就在两天后的下午三点钟在剧场讲。 那天,在下午两点半钟左右,演员、学员们都已经陆续到来,坐在台下池子里。焦叔按约定上午十一点多钟就到了,跟我聊了好一会儿,吃了中饭,在我床上睡了中觉,两点半钟起床,洗了个脸,就跟我到了后台。我把一张桌子放在舞台正中间儿,又拿了把椅子放在桌子旁边,请焦叔就座。 时间到了,我跟演员、学员们说:“今天,请来跟大家讲武戏发展史的先生姓焦,焦赞的焦。他的大名是幕天。他仰慕盖叫天,就取了这么个名字。”这时,台下有一点骚动。我看见有的人用好奇的眼光看着焦叔。我接着说:“他是平水日报的编辑,负责文化、教育方面的。他是我爸爸多年的老朋友,是我的长辈,也是我的老师,我在京剧方面一遇到不明白的地方就向焦叔请教,每次都得到了一些新知识,弄明白了我的问题。因此,我非常信服我焦叔。待一会儿,大家听我焦叔讲解以后一定会有收获的。现在,我们热烈欢迎焦慕天先生给我们讲解有关京剧武生行当方面的知识。” 演员们学员们都笑着鼓掌。 焦叔说了几句客气话,就开始讲了:“在中国传统戏曲的宝库中,武戏,一直都占着非常重要的地位。在唐朝宋朝的时候,戏剧里面就有了杂技表演。到了元朝,出现了杂剧,就开始有了《三英战吕布》这样的武戏了。” 台下有不少人特别是老演员都“哦”了一声。有人说:“哦,在元朝就有武戏啦!” 焦叔笑着说:“是啊,武戏的历史可悠久啦!那时候,就有了翻跟头、舞刀棍的武戏演员。到了明朝,杂剧的武戏已经有了明显的提高。徽班的武戏,逐渐产生了长靠武生、武二花、刀马旦、武旦等这些新的行当,创造了一些‘靠功’、‘把子功’等等新的表演技巧。清朝乾隆年间,四大徽班迸京,其中就有一个以演出武戏著称的和春班。四大徽班进京,产生了大量的京剧武戏。京剧武戏,直接脱胎于徽剧武戏。经过几代艺人的艺术实践与创新,积累了大量长靠、短打和猴戏剧目,也出现了一大批技艺高超的优秀京剧武戏表演艺术家。像北派的杨月楼、杨小楼、李万春、高盛麟、李少春、厉慧良,还有南派的盖叫天、小王桂卿,还有演猴戏的大行家郭玉崑、贺玉钦,他们都是中国京剧武生的卓越代表,都是大师级人物。” 焦叔还讲了武生行里一些细小的行当。我看到老演员们听得特别专注,边听边点头。 焦叔讲了两三个钟头才结束。他站起来给大家鞠躬。台下的人也都站起来热烈鼓掌。 我非常兴奋,觉得脸上有点儿发烧,大声说:“我们都是吃戏剧饭的,特别是自小在戏班里长大的人完全是戏剧饭喂大的。我们的父辈、祖辈靠唱戏活命,他们的那些玩意儿都是从京剧老前辈那儿继承过来的,没有祖师爷、没有京剧老前辈赏饭,我们就没法生活。外行不理解我们的祖师爷、不理解我们的老前辈,我们不计较;可是,我们这些人必须感恩我们的祖师爷、感恩我们的老前辈。文革的时候,一些老前辈被欺负得够戗,有的老前辈还被整死了。这是四人帮和他们一伙人欠下的血债。现在,好了,四人帮被粉碎了,我们唱戏的翻身了。党中央为传统戏大开绿灯,我们演了一两年的传统戏,心里特别舒坦。我们只有演好更多的戏,才对得起党和人民。” 剧团领导决定今年春节期间演出《闹天宫》,这是一个份量很重的任务。我们剧团不像武汉京剧团各类行当的演员都很齐备,所以一直没有上《闹天宫》。不过,经过我们大家的努力,还有老演员的辅导,我们演员队伍的质量大有提高,该有的角色都具备了,所以可以上《闹天宫》了。今天这个会就是战前动员会,希望大家都发挥自己最大的能力,把这出戏演好,赢个新年开门红。” 甄小姐,虽说我为上演《闹天宫》积极做了各种准备,走台、响排、甚至彩排,焦急地盼望正式演出的那一天,可是人就这么怪,真的要正式演出了,我却紧张得要命。其实,文革前,我就搞过《闹天宫》的彩排,也正式演出过,戏的路子是很熟的。可那时候我还是学员呐,观众对我的期望值不高,我演出中出点什么毛病,他们是不会计较的。可是,这次演出就不同啦,观众们都知道我是谁的徒弟,还知道我现在已经是剧团的当家文武老生,挂头牌的,因此对我的要求自然就高多了,指望我能够超越师父,这么一来,我就不能出一点纰漏,也就是说,只能成功,不能失败,也不能平庸,最现实也是最具体的指标就是掌声要多,要热烈,超过师父。一想到这里,我心里就发怵。我能保证自己拿出浑身解数演好这场戏,可我保证不了观众会热烈鼓掌。这些观众,好多是当年看过我师父演出的,其中还有看过武汉京剧团郭玉昆、贺玉钦演出的,他们会自觉不自觉地用这三位老前辈来跟我比较,这样看待我的演出,我对付得了吗?想到这些,我心里就忐忑不安,有时候竟然产生放弃这场演出的念头。我把自己的想法告诉给宋叔。宋叔绷着脸说:“你要真打退堂鼓了,我就看扁你了。剧团的人也会瞧不起你。你师父当年多厉害呀,除了演现代戏怵过,演传统戏可是从来没有怵过的。演现代戏,他不知道怎么表现工农兵的形象,也不知道怎么表演才能让领导满意,所以有点怵;可他演传统戏,心里有数,所以从来不怵。你文革前就演过传统戏,文革后又演了传统戏,算不上老戏骨,也是有不少舞台经验了。你师父对你抱着那么大的期望,你师娘、你父母也抱着很大的期望,你要是因为胆小把戏演砸了,你说你对得起谁?我的看法是,你一定得演好,也一定能演好,演员们都会配合你。现在你要是临场怯战,演出没达到你师父的水平,你以后怎么面对你师娘你父母还有我?你现在不要想着失败,要想着成功。我当年第一次正式演出《白门楼》,急得手心冰凉,背上尽是冷汗,说话还有些抖。那时候还是在民国,老戏班还讲旧规矩,我师父看见我那副德性,没怎么说话,过来就是一个大嘴巴子,说瞧你那点出息!那一嘴巴子打得我疼啊,可是我没哭,只是咬了咬牙,说师父您放心吧,我不是孬种。师父赌气地说,到台上去充好汉吧。现在,我借用我师父的话,到台上去当好汉吧。 听了宋叔的话,我觉得应该对得起师父、对得起父母、对得起演员们、对得起观众,别胡思乱想,自己吓唬自己。这么一想啊,我浑身轻松了,心也不乱跳了,脑子里一门心思想着把戏演好。 那天,爸爸姆妈师娘都到后台来了,看我扮戏,看我穿戏装,脸上没有笑容,也没有紧张的表情,只有爸爸说了一句:“只当是炸碉堡,不要有私心杂念,只想着把碉堡炸掉。”我说:“爸爸,您就擎好吧!”爸爸微笑着点点头。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开锣时间到了,只听得打鼓佬一声响亮的鼓点,接着响起紧锣密鼓。《闹天宫》的第一折“花果山”开始了。我看着众小猴上了场,就站在二道幕的侧幕后,看着他们在台上摸打滚爬渲染着热闹气氛,随着一阵急急风的锣鼓点子,我扶着两面彩旗上场,到了舞台正中,彩旗分开,我亮相。这个亮相有讲究,眼睛要不停地眨巴,脸嘴的肌肉要不停地抽动,头也要适度地摆动,表现出猴子特有的神态。这是孙悟空第一次亮相,非常重要。以往,郭玉昆、贺玉钦和师父这一表演会赢得观众的掌声。我当然也希望啊。还好,谢天谢地,如愿以偿,观众给了我热烈的掌声。我的信心更足了,下面要进行的表演更来劲了。你问有哪些表演?有几种,第一是翎子功,就是掏翎子。有单手掏,用右手食指和中指掏住盔头右边的翎子,掏住后手腕转一百八十度,停在脑袋右上方;有双手掏,伸出两只手掏住盔头两边的翎子,双手腕转一百八十度,手停留在脑袋两边前上方。第二是唱功,就是一段昆曲,开头一句是“前呼后拥威风浩”,要求演员嗓子要好,要声音响亮,韵味十足。有的武生因为嗓子不怎么样,难当大任,只能一辈子当二路。像北京的京剧演员李少春,武功好,嗓子也棒,就能演《野猪林》。武汉京剧团的高盛麟也是的。在唱昆曲时,演员还要不断地舞动水袖,甩出去,收回来,姿势要好看,这里又有个水袖功。演员穿的是厚底儿,比穿平底鞋表演难度有点大,更要求演员有扎实的功底。不然的话,演员表演时可能发生崴脚的问题。真要出现这种问题,演员的脚崴坏了,以后怎么上台呢?所以,我练功的时候非常注意练靴子功,要练到靴子底就像长在自个儿脚上一样。武汉京剧团名角陈鹤峰表演“跑城”那一段,最后跑圆场,跑得飞快,说快如风也不过分。这时候,靴子不能有一点点松动,演员的靴子功不能有一点点差劲,不然是演不出应有的效果来的,勉强去演,还会出事故。 是啊,当一个角儿很不容易,需要练熟练精不少功夫。你掌握的功夫越多,你能演的戏就越多,你的成绩就越大。好比说,你没有靠功,就只能演短打武生,像《挑滑车》里高宠这一类角色就演不成。当然,能演短打武生也不容易,武松、余千这类角色也不是容易演好的。但是,如果还有长靠武生的功底岂不是更好?所以,演员要想成角儿,就得坚持长时间练功,一辈子练功,直到练不动了才算结束。 演好这一折,还要要求演员动作干净利落,表现出孙悟空的神武洒脱的特点。 后面一折是孙悟空在蟠桃园里见众仙女,没有什么戏,相当于是过场戏,就不说了吧。再下一折是孙悟空大闹瑶池,有一点要说,就是喝酒。老一辈演孙悟空喝酒直吐舌头,直眨眼睛,表明是酒很辣,表现了人物顽皮的个性和得意的心态,效果很好。不过,我觉得这段表演不合理。你想啊,王母娘娘请各路大神到瑶池饮宴不会让他们喝味道辣的酒啊,应该喝的是香甜可口的酒,根据这个想法,我改了一点,就是喝完酒脸上露出舒服满意的表情。这是我对《闹天宫》唯一改动的地方,得到了宋叔的支持。后来知道,平水市戏迷协会的长辈和平辈也认可了我的表演。 后面在兜率宫偷吃金丹的一折,我完全按照前辈的程式进行的。 最重要的是孙悟空大战众神将一折。孙悟空要跟不同的对手打斗,对象不同,打法也不一样。演员的本事也就显现出来了。 这场开打,首先是孙悟空对青龙、白虎。这是两个厉害的角色,因此开打要热闹些。第二是孙悟空对两个女兵——红鸾、月孛。孙悟空对她们就客气了,学女人走路,意思是“你们是女的,我不忍心打”。孙悟空学女人走路,一来增加了剧情诙谐的一面,二来表现了孙悟空仁慈的一面,使人物性格丰富。在武打中,孙悟空以拨划为主,没有用棍兜头打击。第三是计都。孙悟空兜起他的白胡须,又摇手,表示认为他老了,不想跟他打,希望他走开。这同样表现了人物仁慈的一面。可是,计都以双刀自傲,非打不可。孙悟空烦了,打了几下,下手比打红鸾月孛时重一点,迫使计都败走。第四是罗猴。孙悟空用手在罗猴和自己脸面一划,表示我们长得一样,何必打呢?但罗猴自诩武艺高强,不肯罢休,二人就对打起来。罗猴又是趴虎,又是屁股座子,表示不是孙悟空的对手,下场,表示败了。第五是巨灵神。孙悟空拍拍他的肚子,意思是你这么肥胖,怎么跟我战斗。巨灵神抡起大锤表示不服,孙悟空才跟他打,孙悟空假装不敌,巨灵神用绳子捆他,孙悟空用绳子另一头捆住巨灵神的脚,巨灵神刚要起身走动,却被孙悟空拎起绳子而摔倒。巨灵神不敌,想跑,被孙悟空追着打屁股。这几个打,都不激烈,因为对手都不行,饰演孙悟空的演员没有没必要显示武功,舞台上洋溢着轻松、诙谐的气氛。第六是哪吒上场。孙悟空学幼儿哭叫,意思是告诉哪吒你还是孩子,不要参战。哪吒耍枪又舞动乾坤圈,表示自己武艺高强。孙悟空与哪吒打斗起来。这是两强对阵,打斗自然激烈,演员们用把子功和棍术,又用掷乾坤圈来表示,同时造出紧张的气氛。舞台上,孙悟空接过乾坤圈舞动来表示哪吒无计可施,下场。下面,众天兵齐上,四面围攻,双方打斗激烈,饰演孙悟空的演员得显一显本事,例如在棍上耍动刀把,刀飞快转动,再轻松地把刀传递给天兵。众天兵奈何不了孙悟空,下场表示失败。接着二郎神出场,更是两强相斗,打斗更激烈。二郎神下场,然后众小猴和众天兵加错出场,翻各种跟头,表示双方混战的火爆场面。孙悟空出场又跟众天兵打斗,接着众天将出场,孙悟空略施小计让罗猴做了替身,众天将下场表示失败。众小猴上,围着孙悟空欢呼,一个小猴高举写有“齐天大圣”字样的长条形旗帜,表示胜利。戏到此结束。 我最希望出现的场面出现了。观众都站起来热烈鼓掌。我按照规矩出来谢幕。凌峰带了一批朋友来看戏,这时候在台下高声呼喊:“小余盛昆!小余盛昆!”这一喊不要紧,引得别人也喊起来了。我激动得快要哭了。当小余盛昆正是我日思夜想的啊,现在这么多人喊,说明我的愿望实现啦!一个京剧演员能配得上一位名角老前辈的大名,在戏剧界是了不得的荣誉啊!当年,有一位叫杨慧侬的演员,因为技艺高超,深受观众欢迎,便把一位老前辈杨月楼的名字,加上“小”字,作为自己的艺名,叫“小杨月楼”。这个艺名被行内和观众认可,叫响多年。这位演员早已去世,可是他这个艺名一直在京剧界流转。这可是天大的荣誉啊!我成了小余盛昆,既是我个人的荣誉,也是对师父的纪念。 甄小姐,你说这是有人在捧我。的确如此。你说,哪个角儿不是观众捧出来的啊?梨园行有句行话,叫作“人靠人捧,也靠戏捧。其实,反过来说也对:人靠戏捧,也靠人捧。角儿都是观众捧出来的啊!你有本事,观众捧你,你就成角儿啦!” 在后台,我坐在化妆台前面,对着镜子,耳边依然响着那热烈的掌声。我再也忍不住了,眼泪哗哗地流了下来。蓦的,我发现镜子里出现了师父的那张慈祥的脸,对着我笑,对我点头。我兴奋地说:“师父,我成功啦!”师父嘴唇直动,似乎在说:“好小子,祝贺你!”我抓住镜子两边,头顶着镜子,说:“谢谢您啦!” 有人推我,说道:“演出成功了,怎么还哭上啦?”我哭着说:“我看见师父了,他祝贺我。”那人叹了口气:“唉,要是你师父还在,一定开心死了!”我这才发现那个人是姆妈。我把头靠在姆妈身上,姆妈用左手拍着我的左肩膀,一再说着宽慰我的话。 凤儿跑来了,拉起我的左膀,喊道:“师兄,你演得真好!我一直在拍巴掌。嘻嘻嘻!”我问她“师娘呢”,她说:“我妈看戏的时候挺严肃的,一声不响。在你谢幕的时候说,‘唉,要是你爸还在那该多好哇!’边说边哭。我劝了半天她才止住。我要她到后台来,她说算了,免得见了尚泰又想哭。我听着,眼睛也酸酸的,只感叹爸爸没有活到现在。唉!”说着,她眼圈红红的。 爸爸走了过来,说:“历次政治运动,特别是十年文革,死了废了多少精英呐!真是作孽啊!你师父、你宋叔真是倒了血霉啊!没招谁,没惹谁,天上就降下横祸,白白受气,白白遭罪!”我说:“好在这一切都过去了,我们老百姓可以安身过日子啦!”爸爸两手紧紧攥在一起,说:“那倒是的!” 这时,旁边有人说:“幸亏粉碎了四人帮,又拨乱反正,以后在舞台上认真唱戏,舞台下挺胸做人。”我一听声音,就知道是宋叔。我笑着说:“宋叔,您刚才说的,可是竺春花鼓吹的呀!”宋叔也笑着说:“那又如何?竺春花不是也平反了吗?连邢月红也参加革命队伍了,我还顾虑什么呢?” 我、爸爸、宋叔、凤儿都哈哈大笑起来。 那些天,我天天处于兴奋状态,心也大了,想上《十八罗汉斗悟空》,把我好不容易练成的宝剑入鞘本事露一露。宋叔极力支持。在剧团老一辈演员辅导下,我和众位师兄弟把戏排出来了,并且在五一节那天正式公演,效果非常好,观众给了好多掌声。 未完待续……2023-01-18
-
头雁领航 笃行致远苏联教育家苏霍姆林斯基曾经说过:“一个好校长,就是一所好学校。一所好学校,必然拥有一位好校长。” 今年是张颖君校长来到安阳市七中的第11个年头,她带领着七中人抓住机遇,直面挑战,一路不断攀登,收获了累累硕果。 在教育一线耕耘三十载,她从一名优秀教师成长为一名优秀的校长,从安阳市“劳动模范”、河南省特级教师到省优秀教育管理者、河南省名校长。她用行动践行着教育的初心,她用责任描绘着学校的蓝图。 十一年,对于一所拥有66年历史的老校,也许只是弹指一挥间,但这刚刚过去的十一年,在张颖君校长和全体七中人的努力下,安阳市七中实现了跨越式的发展。2015年,安阳市七中学区成立,实现了一校两区的办学格局;2021年,学区更名为安阳市七中教育集团,一校三区,办学规模和实力迅速提升。 安阳市七中教育集团遵循“科研兴校、特色立校、和谐育人、质量强校”的办学思想,以办老百姓家门口的好学校为目标,积极实施“双减”,坚持立德树人,走内涵发展之路,促进办学质量不断提高。 目前七中教育集团形成了“一校三区”的格局。集团现有教职工224人,在校师生4300余人。集团校园环境不断优化,教学设施逐步完善,办学条件持续改善,教育教学质量稳步提升,教育科研成果斐然,连年荣获安阳市教育教学质量优秀奖,市七中被命名为省文明校园、省平安校园、省德育工作先进集体、省首批义务教育标准化管理示范校、首批河南省“五育”并举实验学校、省首批中小学人工智能教育实验校、省首批甲骨文教育特色学校、省语言文字规范化示范校、省义务教育装备标准化实验学校、省市“十佳劳模工作室”、省依法治校先进校、省教育系统先进家长学校、省市模范职工之家,市“平安校园”、市教育系统先进集体、市先进基层党组织、市“五一”劳动奖状、市“五星级名师工作室”、市基础教育质量市长奖等荣誉称号。 省首批义务教育标准化管理示范校 在带领七中教育集团跨越式发展的同时,作为集团的领航人,张颖君校长从来没有停止过专业成长的脚步,她以深厚的理论素养、务实的工作态度、超强的责任心、责任感和开拓进取的精神,屡获殊荣。 2022年12月,教育部公布了新时代中小学名校长培养对象名单,河南省共有6名校长入选,其中就有张颖君校长。 2022年5月,张颖君校长入选河南省教育厅中原名校长领航工程首期培育对象名单。 2022年9月,张颖君校长成为首批中原名校长领航工作室中学组工作室主持人。 头雁领航,笃行致远。陶行知说过:“校长是一个学校的灵魂。”校长的思想决定了一所学校的思路,一个好校长总能带领学校找到适合自己发展的道路,并且把个人对教育的理解融入学校独特的气质当中。在张颖君校长的带领下,七中教育集团师生必将踔厉奋发,笃行不怠,努力谱写七中教育集团的新篇章。 2023踔厉奋发 勇毅前行!2024-08-30
-
中国现代德艺双馨艺术家——刘中秋 「《闹天宫》传奇」十七章——二十章刘中秋,男,多年从事语文教学工作,兼教历史。出生于京剧世家,一向喜爱文史,同时喜欢写作。于二0一四年加入深圳市作家协会。近年,也在某些刊物上发表作品,如2016年刊登在深圳福田区庆祝中国共产党九十五周年专刊《一轮红日照东方》上发表散文《重访上陈铺》。参加征文大赛也多次获奖,如小说《假如一只蚊子成了精》在深圳市福田区作协主办的杂志《莲花山》2016年第十期上发表并获得三等奖,在深圳福田区第五届《“千里路·万卷书·文明人”征文》大赛中获得优秀奖,诗歌《我们的三沙》于2018年获得中国首届郦道元山水文学征文比赛一等奖,童话《龙猫成材记》于2019年获得首届魅力中华文学书画大赛铜奖,散文《鄂州西山好风光》2020年10月获第二届郦道元山水文学征文比赛一等奖。书评《历史小说应该尊重史实》于2020年4月在紫薇杯首届全国书评征文大赛中荣获最佳优秀奖,2021年散文《偏僻山乡的沧桑巨变》入选深圳社会组织庆祝中国共产党成立100周年诗歌朗诵会作品集,同年在全国首届《书蕴杯》诗词歌赋网络评选大赛中获新星诗人奖。 作品赏析: 长篇小说节选 《闹天宫》传奇 (一位京剧角儿的成长史) 十七 我们剧团成立革委会,结合的革命干部不是布施仁,而是李团长。这是剧团造反派努力的结果。剧团的人好像约好了似地都怕布施仁上台会报复人,一致主张把李团长结合进来。就这样,布施仁被排除在权力机构之外。我看到布施仁成天晦气重重的,见人也不主动打招呼了,也不找我喝酒了。我想,还是爸爸说得对,布施仁对我好是准备拉拢我,让我帮他说好话,以便重新上台。 我觉得生姜还是老的辣。爸爸就说过,我不是布施仁的对手。说得真准。要不是爸爸曾经提醒过我,我是真的会为他说几句好话的。 我不明白一个问题,就是为什么有的人那么喜欢当官,不当官就没办法混下去。问过爸爸,也问过焦叔,他们都说那是私心作怪。经过若干年后,我慢慢想明白了,一些人喜欢当官,除了私心作怪,还有一个现实问题,那就是他们并没有实际的本事,不当官就不知道能干什么,为了生存,他们必须当官,当了官,没有混饭吃的实际本事也能过得舒舒服服,还不暴露没有本事的缺陷。 正当我和师父为剧团领导班子里没有布施仁而感到庆幸的时候,又遇到了让我更高兴的事儿,就是布施仁调离剧团去汉阳县文化局安排工作的消息。我看到剧团的演员们兴奋的面容,心想这是众望所归呀。也难怪,布施仁在剧团是个整人的形象,谁见了都害怕都憎恶,留在剧团干什么呢? 布施仁是闷声不响悄悄走的。据说,那天一大早,他挑着行李,一头是铁皮箱子,一头是铺盖,急匆匆从剧场大门出去,没有一个人相送。剧团领导本来考虑他毕竟在剧团干了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没有苦劳也有疲劳,准备开全团演员学员大会,表示一下心情,欢送一下。哪知道,他只说“多谢多谢”,坚决拒绝了。听说,他知道有一些人准备在欢送会上骂他一顿,所以他三十六计走为上。当年,他以军代表的身份高姿态来到剧团,演员们开会欢迎他,有人上台致欢迎词;没想到,如今晚儿竟然是这样灰溜溜地走了,境况甚是凄凉。唉,一个人混成这个样儿真没意思。可这怪谁呢?谁要他整人这么无情呢!做人呐,是得仔细琢磨琢磨这里面的门道。 我把今天布施仁这样离开剧团的事情告诉给爸爸姆妈听了。爸爸说:“这叫一报还一报!你对别人不义,别人为什么对你讲仁呢?” 我说:“听布施仁的口风,也不能完全怪他。上面的政策是这样的,改造知识分子强调了多少年了,他只能照着上面的意思来。我觉得,布施仁说的有一定的道理。” 爸爸笑了:“我早就说过的吧,你太年轻,不是布施仁的对手,被他三言两语就被迷惑住了。我告诉你,儿子,是的,上面对知识分子的态度越来越偏激,就差说知识分子是阶级敌人了,布施仁的确管不了。可是,这不等于布施仁就一点办法也没有。上级命令你开枪射击一个人,你必须开枪——军人嘛,以服从命令为天职;可是,你开枪的时候把枪口提高那么一点点,那个人就死不了了,这个主动权在你手里。布施仁就没有这么想这么做。听你师父说,有的县剧团找到剧团里来,请你师父给他们说说《白门楼》。你师父告诉他们,《白门楼》不是他的戏,是宋崇兰的拿手戏,应该请宋崇兰给说说。李团长觉得这没有什么问题,同意让宋崇兰给说说,不过要请示一下布书记。布施仁听了李团长的话,很生气,抱怨李团长说,怎么能让一个右派说戏呢,传出去可不得了,这是阶级立场问题,是路线问题。吓得李团长不敢再说话。后来,由布施仁出面婉拒了那个县剧团。后来,不知是谁走漏了风声,让老宋知道了,在家里蒙在被子里大哭了一场。几个老朋友劝了半天,说要是让布书记知道了,说你哭是向党向人民发泄不满,那就把事情闹大了。这才把老宋劝住了。这该多凄惨呐!这跟拿刀子戳人有什么区别?可他布施仁就做得出来。其实,让老宋给人家说戏也可以这样解释嘛,就说是让老宋戴罪立功、为中国的戏剧事业做贡献嘛。可他布施仁就不肯这样做。这太无情了吧?把人往绝路上逼呀!他怎么就做得出来!造孽啊!人家武汉京剧团还让叶盛茂演出了全本《连环套》,还是主角儿窦尔敦。观众掌声不断。这跟叶盛兰演出《奇双会》的情形一样。布施仁的水平还是太差劲啦!” 我一下子明白过来了,布施仁要把事情做得那么极端,是他应该负责的。想想他对师父的态度,想想他在批判会上那种居高临下、得意洋洋的神态,我就心生憎恶之情。确实,我不能随随便便原谅他,更不能忘记他的劣行。 社会安定了,各行各业步入正轨了,我们剧团天天演出,唱样板戏。李团长把演出的事情都交给我师父处理。师父在剧团里很有人望,大家都服他,所以工作起来非常顺手。这样,他的心情、师娘的心情非常舒畅。 师父给郑晓龙安排他能胜任的事务。郑晓龙想演郭建光、杨子荣、李玉和,师父说他嗓子不行,武功也不行,劝他出演普通角色,不然的话,上台表演达不到要求,观众不满意,自个儿还会出丑。朱珊玉演不了阿庆嫂、李铁梅、方海珍,师父安排她出演慧莲一类角色。师父让我和云飞演郭建光和陈书记,轮番上场。师父也给三个老右派安排了演出任务,当然在那会儿的政治氛围里,他们只能去反面角色。在《沙家浜》里,耿清宜去胡传魁、李松林去刁小三、宋崇兰去日本翻译官;在《智取威虎山》里,他们三个去八大金刚里的角色。他们三个,在以往剧团排戏的时候无所事事,又不能不到场,只能苦着个脸看人家排戏,估计心里是相当郁闷的。如今,他们也能在样板戏里去一个小角色,这可是老天爷赐给的福分那呐,是个让人开心的政治待遇啊,所以态度十分积极,常常最先来到台上,打扫卫生,去食堂打开水,特别是把师父和其他领导的茶泡好,有时候还端到他们跟前。师父对他们挺客气,总是喊他们老耿、老李、老宋,从来不是直呼其名。慢慢的,台上、后台、食堂门口也偶尔传来他们的笑声,他们也常常像以前老戏班儿的演员那样,端着茶杯或者右手拿着一根上被子的银针一边剔牙一边跟其他演员聊天儿了。一时间,剧团到处充满祥和、温馨的气氛。就这样过了一年左右。 小凤高中毕业,按当年的规矩得上山下乡。她们学校安排去了汉川县。临走前的晚上,我看见师娘眼圈红红的,话语中带着颤音说道:“到乡下做事悠着点儿,别逞能。你还小,身子骨还嫩得很,要是逞能,落下病来,以后的日子有你的罪受。”小凤气呼呼地说:“我要上战场了,你不鼓励我,还尽跟我泄气,也不嫌丢人!我不高兴听!”我说:“凤儿,你怎么能跟师娘这么说话呢?师娘是为你好。我的小学同学都下乡了,回来都说农活好累,有的人硬跟农村青年比,结果得了腰肌劳损,天阴下雨就疼,可难受了。”师父说:“凤儿,你妈你师兄讲得都对。你根本不了解农村,哪里知道厉害啊!听你妈的,干活悠着点,别闹出一身病来了。不然的话,得了大病,一辈子够你受的。”凤儿撇了撇嘴,低声说道:“都怕吃苦,那农活谁做啊?农村人是怎么活下来的呀?”师父摇摇头,没再说话。我更不好开口。师娘生气了,说:“好言相劝,执意不听,就让你去作吧!有本事,病了别回来!”凤儿把头一昂,说:“农村有合作医疗,我有病在乡下治,回来干嘛?哼!”第二天,她背上背包、提着网兜,精神抖擞地到学校去了。师娘要送她,她坚决不肯,说:“您还是别去啦。免得到出发的时候,您又说那些消极的话,让同学们笑话我。我可丢不起那个人!”师娘气得要命,指着她说:“你这孩子是怎么说话呢?你想把我气死啊!”按照小凤的约定,我送她去学校。我见凤儿说话太过分,在路上,就说:“凤儿,跟师娘说话注意点儿!看你把师娘气的!”小凤说:“师兄,我妈是老脑筋,革命思想太少。我们不能老迁就她。我看你年纪轻轻的,怎么老戏班的旧观念倒挺多。你得好好改造改造,最好也到乡下去劳动几年。”我知道她打小嘴巴就溜,我说不过她,就没再言语。 到了她们学校,可热闹了:男生在聊天,一个个慷慨激昂地说着今后的打算;女生大多数沉默寡言,有的在抹眼泪,但也有慷慨激昂的,小凤就是其中最惹人注目的一个。不久,大卡车来了,左右挡板上贴着简短的标语“上山下乡光荣”、“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紧接着,学生纷纷上车。很快的,汽车发动了。男生大喊大叫,喜气洋洋;女生都不说话,抹眼泪的非常多。我叮嘱小凤要爱护身体。小凤泪下如雨,哽咽地说:“师兄,多关心我爸我妈,啊!”我拉住她的左手,拍着她手背,说:“放心吧!我以前怎么样,以后还是怎么样。”车子开动了,速度较慢。我跟着车走到校门口,眼看着车子迅速离去。 回到剧团,我去师父家,师父不在,跟师娘说了送别时的情况,说到小凤流眼泪的情形,师娘也流眼泪。 在这一年当中,上级空降了一位军队南下干部来剧团了,叫姚剑勋,担任党支部书记,说是为了加强党的领导。这位新书记下车伊始,就调查研究,找演员、学员谈话,听说整理出一份剧团大事记,察看所有演员的档案。他到剧团几个月,从来没有在全体演员学员大会上发表长篇大论,也没有批判剧团里的什么不正常现象。因此,大家对他的印象还算不错,觉得他不像布施仁那样咄咄逼人。 甄小姐,说文革是动乱一点也不假。九大以后出现的安定局面没能维持多久,从第二年起又乱起来了。 怎么乱了?原来搞起了一打三反。这一打三反是怎么回事呢?在六九年,党中央下了几个文件,部署打击现行反革命活动和反对贪污盗窃、反对投机倒把、反对铺张浪费等工作。这些工作被简称为“一打三反”运动。这个运动是文革中耗时最长、涉及面最广的运动。这个运动有个特点,就是愈到后来愈单纯,“三反”逐渐被淡化了、取消了,而“一打”则愈来愈强调,愈来愈激烈,到了白热化的程度。甄小姐,这里有个政治背景要提一下。文革中,北京钢铁学院有个学生组织叫五一六兵团,把斗争矛头指向周恩来,被官方定为反革命组织。四人帮的成员之一就是姚文元当时写了一个小册子,名叫《批陶铸的两本书》。姚文元对陶铸的两本书断章取义,恶意曲解,把一位老革命家描画成丑陋无比的坏蛋。在这本小册子结尾处,姚文元用了一两百字专门写五一六兵团,骂他们是反革命。在一打三反运动中,全国各地都在抓这个反革命组织,湖北特别积极。告诉你,甄小姐,光湖北这一个地方,抓这种所谓的反革命就抓了十几万人。这是上了湖北省委文件的。在学习班里,搞清查所谓五一六分子或者说决派的人,经常大会小会上宣读姚文元的这一段话。我听得耳朵都起老茧了。 一打三反运动初起,我心情坦然得很。我想呢,贪污没我的份儿,盗窃我不会干,我没有反党反社会主义,反革命跟我没关系,所以对一打三反运动无所谓,抱着看热闹的态度。可是,做梦也没想到,一打三反会搞到我头上来了。 事情是这样的:小魁曾经到汉口找到武汉红卫兵第二司令部(简称武汉二司),请求加入二司。接待他的是一个叫褚国腾的大学生。这个大学生跟小魁聊了一会儿,就接受了小魁的要求,接纳小魁他们的组织“反到底”加入二司。小魁得意洋洋地回到平水,云飞、志高他们都很高兴,自认为有了坚如磐石的坚强后盾,所以造起反来更带劲了。七二零事件以后,他们更是活跃,在平水市是有名的。后来,褚国腾在湖北大学遇到一个叫鲁礼安的大学生,听过他的演讲《浠水巴河农民运动考察报告》,佩服得要命。他把鲁礼安的报告介绍给小魁,小魁也佩服得要命。后来,鲁礼安被武汉警备区逮捕,牵扯到褚国腾。褚国腾被抄家,发现了一份加入二司的一些造反派组织联系人的名单,小魁名列其中,这样小魁就成了决派嫌疑人。在一打三反运动中,决派被定为武汉的“五一六”,也成了反革命组织。官方在褚国腾的名单上发现了小魁的名字,自然就追查到剧团里来了。小魁有口难辨,被抓到市里清查五一六、决派的学习班里交待问题,不准回家,不准对外打电话,不准跟任何人联系。这样一来,剧团里人人自危,个个紧张,不知道小魁会扯到什么人头上来。三个老右派更是成天惴惴不安。我倒一点也不在乎,我不认识褚国腾,不认识鲁礼安,更没加入决派,有什么怕的呢?我还经常嘲笑一些人是庸人自扰。 可是,世事难料啊。有一天,我被叫到书记办公室,姚剑勋极其严肃地问我是不是决派分子。我笑起来了,说我根本就不认识决派的人,怎么可能是决派呢?姚剑勋冷笑一声说:“你们的造反组织反倒底集体加入了决派,你怎么能说你不是决派分子?” 我说:“我们加入的是武汉二司,不是决派。武汉二司是党中央承认的造反派组织,怎么可能是反革命组织?” 姚剑勋说:“那个褚国腾加入了鲁礼安的组织,是扬子江评论的编辑,他是决派分子,小魁一直跟他联系,到湖北大学听鲁礼安的演讲,小魁就是决派,你们反倒底也是决派组织,你是反倒底的第一号头头,你不是决派,可能吗?我劝你还是缴械投降的好。不要顽固不化,否则会被扫进历史的垃圾堆!”这时候,我知道事情已经非常严重了,必须认真对待。我说:“我是六七年元月份加入反倒底的。在我从延安回团前,小魁就联系加入二司了。加入二司不是我的决定,没我的事儿。据我所知,反倒底只加入二司,没有加入决派。再说,六七年造反派杀向社会的时候,我就当了逍遥派,没有介入文化大革命,只是在家里练功,小昆跟我一起练。” 姚剑勋说:“嗷,你那时候没搞运动,在家里练功。”我说:“不练功,每天那么多时间怎么熬哇?再说,我练功是为了演好样板戏呀!像《沙家浜》后面,战士们翻墙进胡传魁家的后院,没有过硬的功夫怎么翻得过去呀?” 姚剑勋说:“小魁跟你关系那么好,他有决派嫌疑,你也跑不掉!”我一听就火了,问他:“你没有我加入决派的证据,凭什么说我有决派嫌疑?你到底想干什么?”姚剑勋笑着说:“证据总会有的。你自己承认可以争取主动,要是证据摆在你面前了,你再交待就迟了。” 我也笑着说:“你们永远找不到证据。我没加入,怎么可能有你们需要的证据呢?” 姚剑勋说:“那就看吧。看谁笑到最后!” 我们不欢而散。 回到宿舍,我越想越气,难道小魁在学习班里乱咬一通?我想小魁不会的。他跟我关系铁得很,不可能咬我;不过,话说回来,这年头,为了自保,乱咬的事情多如牛毛。到底是怎么回事,难以下结论,走一步,看一步吧。就这样胡思乱想了一宿。 第二天早饭后,剧团开大会,姚姚剑勋在大会一开始就宣布对我进行隔离审查,搬到剧场三楼上一间小房间去,平时不得外出,吃饭、上厕所必须有人跟随。演员们都睁大眼睛看着我,尤其是师父,面露悲戚的颜色。我站起来大声说:“真金不怕火炼。我绝不是反革命!大家一定相信我。” 我在三个学员其中一个是郑晓龙的陪同下回到宿舍收拾行李,然后到剧场三楼上那个小房间去了。晓龙说:“师兄,听姚书记讲,这次运动来头很大,你还是想清楚了,争取主动!”我说:“我干嘛争取那个主动。你们都会看到的,历史将证明我不是反革命。”晓龙连连摇头。 我是不到二十岁的年轻人,历史清白得很,他们审查能审出个什么花样来?后来我才知道,审查我只是个幌子,他们真正要整治的人是我师父。 那个姚剑勋在一次全团大会上说:“孟尚泰很顽固,至今没有悔改的表现。对他的问题,我们绝不可掉以轻心,随便放弃。同志们,你们动脑筋想一想,他孟尚泰一从延安回来就加入了反到底,为什么没加入别的群众组织呢?反到底加入了武汉二司,接待他们加入的人一直跟赵小魁有联系,而这个人是决派,这不值得我们注意吗?这是偶然的吗?我知道一些中老演员看着赵小魁从小长大,对他很有感情,所以不太相信小魁会是反革命。其实,我跟大家一样的,也不希望赵小魁是反革命。可是,我们得实事求是啊,不能从个人感情出发呀!对人对事要有阶级和阶级斗争头脑啊,要尊重事实啊!” 说到这里,他端起茶杯呡了口茶,又说:“赵小魁、孟尚泰都是年轻人,能有多少阅历呀,经历的事情还太少嘛,没有什么社会经验,看不清社会上的人和事在所难免,因此我更注意他们背后的成年人。我认为,这些躲在背后暗中策划的成年人特别坏,我们更应该注意他们。孟尚泰为了证明自己没有加入决派,就说从武汉造反派开始反对二月逆流的时候起,他就当逍遥派了。那他成天干什么呢?他说他在家里练功,还走台过《闹天宫》、《徐策跑城》。他以为他这样讲就可以解除决派嫌疑了。可是,他忘了,现在是文化大革命时期,中国人民正在进行反帝反修反资本主义复辟的伟大斗争,一个革命青年,一个爱国青年,绝不能置身事外,可是他孟尚泰就置身事外,不参加文化大革命,自己另搞一套,他想干什么?另一个问题就是搞复辟倒退的问题。我们知道,自从一九六四年十一月份全国的剧团一律封箱以后,中国大陆再也不演帝王将相、才子佳人了,只演表现工农兵光辉形象的样板戏。这是社会主义革命深入进行的标志。可是孟尚泰倒好,趁文化大革命群众组织互相争斗的时机温习传统戏。这是什么行为?这是复辟倒退!六六年八月中国大陆各大城市进行了破四旧活动,孟尚泰六七年就大搞四旧,进行反扑。请问孟尚泰,你想干什么呀?告诉你,搞复辟倒退是没有好下场的。你还年轻,不要走上那条绝路。据革命群众检举,跟孟尚泰一起练功的还有余小昆。小昆呐,是这样的吗?没冤枉你吧?你父亲演了大半辈子老戏,对老戏有特殊的深情厚意,割舍不了,而你受到了深刻影响,也对老戏所表达的封建思想恋恋不舍,所以你才跟着你师兄练功,走台老戏,看来也是想复辟倒退。今天,我暂时讲到这里,以后有机会再讲。希望同志们要树立阶级和阶级斗争的观念,注意阶级斗争的新动向,不要在复杂的阶级斗争面前迷失了,走上错误的道路。” 我在台下听他分析问题,觉得这小子比布施仁还厉害。布施仁说话咄咄逼人,像泰山压顶,让人害怕,可这小子说话轻言细语,面相慈祥,特别能迷惑人。看来,我今后对他得万分小心。 让我担心的不是我自己的处境,而是师父的安危。今天这个姚某人一席话,恐怕不是针对我和小昆,我们是学员,份量不够,只要我们不是决派,整我们没什么价值。可我师父不同,他是平水市著名演员,是市里有名的高级知识分子,在湖北文艺界也算得上是个人物。如果把我师父整倒了,他姚剑勋才算是建立了功勋。原来的布施仁打的就是这个算盘,现在的姚剑勋也在打这个算盘。看来,我以前对姚剑勋的印象是错了,他是比布施仁更坏的家伙。想到这里,我不由得双手合十祈祷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保佑我师父平安无事。在那个普通百姓不能掌控自己的命运而只能听天由命的年代,底层人民便把希望寄托在虚无缥缈的老天爷大神仙身上。文革高调打倒四旧,可是又在促使老百姓怀念四旧。这是中国老百姓头脑里的迷信思想太顽固呢,还是掌权者做的事情有毛病呢?我当时怎么想也想不明白。 十八 很快的,让我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这是我离开学习班以后才知道的,是小魁、云飞告诉我的。原来,姚剑勋找我师父谈话,追问我和小昆练功的事情,要我师父讲清楚。师父见我还在学习班里受审查,为了不给我惹麻烦,就一口承认是他要我躲在家里练功的,后来又叫自己的儿子也去。姚剑勋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师父说:“我一直不能正确理解文化大革命,自觉跟不上上面的战略部署,就产生了回避现实的思想,又舍不得丢掉传统戏的玩意儿,就唆使孟尚泰脱离运动、在家里练功,还叫儿子也去配合孟尚泰练功,以便走台《闹天宫》和《徐策平常》。这两出戏是我一辈子最想唱好的两出戏,唱好的标志是唱《闹天宫》能像郭玉崑那样,唱《徐策跑城》能像陈鹤峰一样。可是自己年过半百没有能力唱了,更要命的是现在这两出戏不能唱了,我心有不甘。我想,我不行了,让我的徒弟来,一定要把这两出戏拿下来。因此,我要尚泰在家练功,将来我死了,他可以继承我的遗志。”师父这番话在全团大会上、在全市清查五一六、决派分子学习班里也讲过。 师父的话,无懈可击,铿锵有力,姚剑勋明知是在保我过关,却无计可施。师父的话证明我没有介入运动,也就等于证明我跟决派没有关系,那么剧团审查我的决派问题就毫无意义,这样我就可以尽快解脱。事实上,我很快就从学习班里解放出来了。可是,师父倒了大霉。我可敬可怜的师父啊,为此付出了极大的代价。 师父个性太倔,服軟不服硬,被认为是顽固不化的死硬分子。市学习班看他的问题不是决派问题,就放回团里解决。姚剑勋在全团大会上说,师父的所作所为虽然不是决派问题,但性质十分恶劣,是搞复辟倒退的问题。他说师父还有几个大问题:他的出身问题、大演《海瑞罢官》的问题、文革前重用右派分子的问题、压制红五类子弟的问题,把这些问题联系起来,师父就是文化大革命要打倒的反动资产阶级学术权威,并且鼓动演员们学员们进一步揭发我师父的问题。最后他宣布:“根据剧团党支部的报告和文教局党委的批准,从即日起,扣除余盛昆的工资,但为了体现给出路的政策精神,发给余盛昆生活费二十五元。此外,余盛昆不得参加剧团的任何演出活动,每天的工作是打扫剧场内外和厕所的卫生。同志们,这是上级党组织的决定。我团党支部决定,从即日起,余盛昆不可擅自离开剧团外出活动,可以随同演员们学习上级下发的各种文件,参加讨论。剧团党支部还决定,余盛昆在剧团的活动,由郑晓龙、朱珊玉为正副组长的五人小组负责监督。” 姚剑勋说话的当中,师父一直趴在前面椅子背上,直到姚剑勋讲完话才跟着演员们同时离开剧场。 在剧团食堂吃晚饭的时候,我大声说:“我师父又不是决派,凭什么这样对待他?剧团党支部处理不对。我有意见!”一位老演员急得直摆手,说道:“尚泰呀,你这样闹,解决不了问题的。再说,你刚从学习班里出来,别给自个儿惹麻烦,小心又折进去了。” 我气得吃不下饭,把饭钵子放到我宿舍里床头柜上,就去师父家,看他老人家怎么了。 还没进门哩,就听见师娘的哭声。我心里好难过,一进门就半跪在师父膝下,哭着说:“师父,您为我们吃苦了。是我和小魁害了您!” 没想到,师父非常平静,说道:“该来的,总是要来的。躲也躲不掉。文革前,布施仁就跟我过不去,文革开始,他还是跟我过不去,现在布施仁不在这儿,他姚剑勋也一样跟我过不去。我也想通了,这是我的命呐。听天由命吧!你们要好好保护自己,你们好了,我就放心了。” 师父说得那么平静,我的心里一点也不平静。我不明白,这样对待我师父,真能反修防修粉碎资本主义复辟阴谋吗?我根本就不相信! 师父倒很坦然,每天天没亮就起来打扫卫生,先扫剧场,再扫舞台和后台,然后扫院子,扫厕所。我看不过眼,就起来帮着扫。师父看见了,直埋怨我,说我这样做其实对他对自己都没什么好处。我不明白,说:“您是我师父,徒弟帮师父总没错吧?”师父说:“你呀还是嫩了点。姚剑勋要我扫地做卫生是为什么呀?就是在大家面前羞辱我,也有在体力上折磨我的意思。我干得越累,样子越愁眉苦脸,他越高兴。你帮我,我舒服了,他心里就有气,会认为是我们师徒二人联手反对他。说不定会想些歪门邪道来对付我们。所以,你呢还是不帮我为好。我只希望你对小昆、凤儿多照顾点,让你师娘心情好一些,我就满足了。怎么样?听师父的话吧。” 我当时搞不清楚师父说得是不是有理,会不会是找借口要我别帮他!我还看见宋叔和汪丽彩老师也在扫地、扫厕所,想不明白姚剑勋为什么这样对待我师父,于是抽空回家问问爸爸。 爸爸听我讲完,马上说道:“你师父说得完全有道理。你们剧团领导把你师父跟宋崇兰、汪丽彩放在一起劳动,就是在告诉演员们,你师父现在的政治地位跟五类分子差不多,这是在羞辱你师父。你不帮你师父,姚剑勋看在眼里就不会生气,说不定会对你师父好一点的。你要是帮你师父,姚剑勋会认为你们师徒联手对付他,说不定会加大对你师父惩罚的力度。你就听你师父的话,对小昆、凤儿好一点,既解了你师父的心结,又不会激怒姚剑勋。我们老百姓自己决定不了自己的命运,就尽量不惹官方人物。自古道:穷不与富斗,民不与官争。说得确实有理。唉,这是个什么世道哇!总是说人民当家做主,可老百姓什么时候当了家、做了主哇?布施仁走了,以为今后好了,可是来了个姚剑勋,更坏。我始终闹不明白,他们这些人都是学了革命理论的呀,怎么也这么坏呢?难道是我的眼光有问题?” 师父说他能坦然面对眼前发生的一切,可我知道,师父不一定做得到。他个性太倔,又极要面子,他能忍受经常挨批判的日子吗? 没有被审查的人仍然干着各自的事情。我们剧团的人天天演出,演的剧目全是样板戏。一些老戏迷、老票友暗地问剧团的老演员,难道就不能演传统戏啦?岳飞戏、杨家将戏也不行吗?姚剑勋知道这个情况,在全团大会上强调过,谁要是在外人面前乱说话,剧团里将没有他的位置,还要进行批判。甄小姐,那年头,挨批判可不是一件小事,是有关你的政治地位、政治前途的大事,因此谁都怕这个。 就是唱样板戏也是麻烦事。上面规定,演出样板戏不能改动一点点,要完全按照样板团的来,灯光、布景、动作的一招一式,唱腔的一板一眼,不允许丝毫改变,否则就是破坏样板戏,就是反对无产阶级革命文艺路线。为此,演员必须每天排练样板戏。其实,演员们都有的是舞台经验,演样板戏根本没有什么问题,可是为了确保样板戏的演出不出些微的纰漏,演员还是得天天排练。大家心里都烦了,却不敢有丝毫厌烦的情绪,还在讨论会上自我欺骗地说:“每排一次样板戏,我都受到了深刻的无产阶级文艺路线的教育;每演一次样板戏,我都受到无产阶级革命精神的熏陶。”这些话,剧团里人人都说过,至于有几个是出于真心的,那只有演员们自个儿知道了。 我们还到乡下去演出。一部分人留在家里演,另一部分到乡下去演出。其实,到乡下去演出比在城里演出舒服多了。乡下没有我们剧场那样的条件,诸事就只能将就点,更重要的是,姚剑勋一般不跟着,这样演员们就自由多了,可以不用天天排戏,台上有时马虎点没关系。别人是怎么想的,我不知道,反正每次要下乡演出了,我都是积极争取,说要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 那时,上面提出“样板戏要提高,要普及。”一时间,全国城乡到处响起样板戏的声腔,大大改善了好多年来形成的沉闷气氛。这样,剧团下乡就增加了两个任务,一是辅导县剧团和县级以下宣传队学唱样板戏,一是观看县剧团和乡下宣传队唱样板戏。县剧团的演员一般没经过京剧专业的培养,所以根基较差,对他们不能要求高了,不然的话,他们就不能上台演出。乡下宣传队情况更糟,基本上不具备专业水平,能把一出戏糊弄过去就相当不错了。因此,他们的演出经常出差错、闹笑话,这成了我们茶余饭后谈笑的资料。甄小姐,我说几个这样的笑话你听听。 四川农村移植《沙家浜》。刁德一旁敲侧击阿庆嫂有段唱:“适才听得司令讲,阿庆嫂真是有胆量,我佩服你沉着机灵有胆量。竟敢在鬼子面前耍花枪。若无有抗日救国的好思想,焉能够舍己救人你不慌张?”那天,演员听说有城里专业的京剧团演员和区镇领导在台下看戏,就紧张得不得了,张口来了句“适才听得司令说”,麻烦了,原来押的是江阳辙,这下子改成梭波辙了。还好这位演员经验老到,顺着唱了下去:“适才听得司令说……阿庆嫂……真是好家伙。我佩服你沉着机灵办法多,竟敢在鬼子面前耍花活。若无有抗日救国的好脑壳,焉能够舍己救人你不哆嗦?”农村人演大戏,文化水平、专业素质、舞台条件都很差,自然要闹出不少笑话。好在看戏的主要是农民观众,不怎么熟悉唱词,再就是看戏只图个热闹,随便应付过去就是了,哈哈一笑,无人计较。 甄小姐,好笑吧,还有哩。一个乡宣传队演出《红灯记》,他们也是听说有城里专业的京剧团演员在台下看戏,心情格外紧张,结果出了错。在第八场“刑场斗争”中有李玉和跟李铁梅的一段对话,是这样说的:李玉和对李铁梅说,孩子!接着唱“有件事几次欲说话又咽,隐藏我心中十七年。我……”李铁梅急忙说‘爹!您别说了,您就是我的亲爹!’本来应该这样说的。可是那个演李铁梅的宣传队员一紧张就说错了,说成了“我就是你的亲爹”,由于事发突然,演李玉和的那个队员不由得笑了。带宣传队的那个负责人脸也吓白了。好在演李玉和的那个队员灵机一动,加了一句台词:“对了,我就是你的亲爹,不是亲爹,胜似亲爹。”这才糊弄过去。 讲这两个笑话给你听,不是为了嘲笑农村演出队的人,而是告诉你一件事,就是当年中国大陆的文学艺术事业由于极左思潮的干扰破坏,已经糟糕到令人无法容忍的程度了。本来那些县剧团和乡下宣传队在多年的演出实践中有他们熟悉的剧目,有他们独特的经验,有他们独特的传统,现在一下子要他们放弃自己熟悉的东西,去进行他们根本不擅长的演出活动,怎能不闹笑话?再说,乡下观众得到的艺术是变形的东西,得不到正常的艺术欣赏。这对服务群众和培养正常的艺术感觉是非常不利的。这是中国大陆文化事业发展中的波折,也是耻辱!闹笑话、出差错不是他们的责任,这个责任应该由当时的官方负责。这些年,我一想起这些啼笑皆非往事,心里就怨恨不已。 省级、市级、县级剧团送戏到基层,文革前就有,是一项经常性的活动。省级剧团下基层,往往到县城就行了,可市级、县级剧团下基层就是到农村去,至少是区镇。那时,我们剧团到乡下演出是家常便饭,一年中常常要占到半年左右。 在乡下、区镇演出很辛苦。辛苦在哪儿呢?苦就苦在常常要挪动地方。情况是这样的,在一个地方演完了,已是晚上九十点钟,演员们不能休息,为了不影响第二天在下一个地方演出,当晚得走夜路赶到下一处,得自个儿拎着行李;要是走公路,加上皓月当空,那还好一点,路又平又宽,走起来舒服多了,人的心情也好点;要是走乡下的泥巴路,天上没有月亮,一路坎坎坷坷、跌跌撞撞,人又有点困,那走路就辛苦多啦,心情也坏得很。要是再来点雨凑热闹,人的心情更坏,往往忍不住骂娘。有时候下一处比较远,走到一个地方要等车,演员们就坐在乡村公路边儿上等,左等不来,右等不来,你说人烦不烦?六二年的七月,我们剧团先在新洲县阳逻镇晚上刚演出完,第二天要赶到浠水县的白莲河水库工地去,于是当晚十二点多钟上了长江上的轮船汉九班(武汉到九江的一班船),天亮到了浠水的兰溪镇船码头。我们要等车去白莲河,等了三四个小时车才来,还不是客车,是卡车。车要先到县城再到白莲河,一路上被大太阳晒得要脱一层皮,还找不到喝水的地方,把人渴死。那个遭罪啊,没法提!那次,我跟师父都去了。师父年纪大了,那受得了那个罪啊,我得帮他挑行李。这倒不难,关键是喝水。司机受不了了,在一个村口停车,要大家进村找井水喝。我扶师父下车坐在路边儿上,我拿着瓷缸和装饭的瓷盆跟大伙进村了。村民听说我们是送戏下乡的,非常感动,有一个人挑了一担井水来了,演员们一哄而上,把水分了。我端着水,先一口气把瓷缸里的水喝光了,再小心翼翼地端着瓷盆来到师父跟前,请师父喝。师父平时举手抬脚是十分文雅的,没想到,他这会儿,一把抢过瓷盆就喝,先是喝了两小口,再把喉结那块抚摸了一会儿,然后咕噜咕噜一饮而尽,还深深地喘了口气,说:“真把我渴死了!”我说:“师父,嗓子没问题吧?”师父说:“不会有什么大问题的。我能上台演出。”我欣慰地说:“只要能演出就什么也不怕了。祖师爷会关照我们的。”师父笑着点点头。演员们上了车,司机发动汽车上路。到下午四点钟左右,我们到了目的地。当晚是演出不了的了,大家都休息了。第二天,一些人用半个上午的时间把台装好了。下午开始卖票,晚上演出。 送戏下乡,不是全团都去,得留一部分人留下维持剧团的营业。我们团往往把剧团分成两个分团,轮流下乡,当然个别人调整的事也是有的。 我那时十来岁,特别喜欢送戏下乡这个活动。不是我思想境界高,是想借机出去走走。那时哪像现在,现在旅游成了家常便饭,那会儿普遍贫困,外出旅游是让人羡慕的事。我在城市长大,只从电影上和老一辈口中才知道一点农村的情况,还没有亲眼看看农村的模样,因此很想出去见见世面。爸爸、姆妈都支持我。爸爸说:“出去看看农村也好。知道农民苦到什么程度,才能知道自己生活在蜜糖罐里。”所以,剧团每次分团安排谁下乡的时候,我都主动要求到乡下去。这样,我对农村的了解就比那些从来没有去过农村的同辈要清楚得多。当然,比起我的小学同学凌峰来还是差多了。我只是走马观花,他是生活在那儿,对农村的了解比我深刻得多了。不过,他也说过,他对农村的了解比起那些长时间滞留乡下的知青还是差多了。那些知青几乎把人生最灿烂的年华都交给了农村,因此对农村的了解是刻骨铭心、永志不忘的。我是用眼睛了解农村,凌峰是用皮肉了解农村,那些长时间滞留乡下的知青是用生命了解农村。唉! 扯远了,我们还是谈演出样板戏的事情。演样板戏,对我有很大的好处。我一直坚持练功,而样板戏里需要用武功的地方不少,像《智取威虎山》里的打虎上山、小分队跟土匪的格斗,还有《沙家浜》里的翻墙和后来的开打,还有《龙江颂》里抢险合龙,后来又有《平原作战》,都有武打,没有武功底子或者武功底子不过硬就演不好。我演杨子荣一点问题也没有,驾轻就熟。可是很多学员文革前练功就没有怎么严格要求,文革以来根本就没练功,或者偶尔练练也没怎么下功夫,所以上不了台。小昆跟我练过功,所以去个战士什么的也没有问题。其他跟我一起进剧团的学员多少有点武功底子,后来练了一段时间也能凑合凑合。 姚剑勋要出身工农的学员演样板戏里的主角,可是这些学员没几个顶用。郑晓龙在《沙家浜》里只能去战士,可是在翻墙一节就不行了;《智取威虎山》“打虎上山”里杨子荣趟马他怎么也拿不下来。朱珊玉一直想演江水英,可是在抢险合龙一节,她翻鹞子翻身就不行,何况是“串翻身”,怎么教也不行,怎么练也不行。拍电影可以找替身,可舞台上不可能找替身啊,她只能去阿莲,她气得哭也没辙。江水英一角只能由汪丽彩老师担任。她那一串鹞子翻身,翻得可漂亮了,观众常常给予热烈的掌声。照常人的思维,姚剑勋作为剧团的第一把手看到这样的演员应该感到高兴才对,可是恰恰相反,他看在眼里,气在心头。听说他找了一些出身工农的新学员谈过话,要他们振作起来,不但在政治上、而且在艺术上压倒那些出身一般甚至家庭有问题的老演员,给无产阶级革命事业增光。可是,除了郑晓龙和朱珊玉表态要在艺术上争取胜利以外,其他新学员都以沉默待之。也有个别新学员说:“干吗非要压倒他们不可呢,都是一个战壕里的战友,团结起来把戏演好不行吗?”对此,姚剑勋气得要死,却只得忍住。我看在眼里,当然高兴呐,心想,你平时唱革命高调,具体办事就不行了吧?这时候,我真正感受到师父说得对,为人民服务得有实际的真本事。幸亏我和小昆坚持练功,不然的话,演杨子荣怎么可能有我的份?演战士也轮不到小昆呐。师父,您真英明啊!文革后,汪老师才告诉我,她知道我和小昆在私底下练功,自己也关起门来练,所以功夫没有回。我听了以后直笑。 我把这些情况告诉给师父听,他听了没怎么说话,只是叮嘱我和小昆,以后继续抓紧练功,不要在业务方面给姚剑勋造成排斥我们的借口。爸爸完全赞成我师父的说法,说姚剑勋总想排斥我,抬举出身好的人,我如果武功不行,他就有了借口,我还没话说。 我觉得两位前辈的话非常有理,所以练起功来更勤奋了。跟我一起进团的师兄弟也加紧练功。由于我们的带动,后来进团的学员也天天练功了,还经常请我和其他师兄弟指导。 那些年,中国大陆老百姓的文化生活极其单调,所以大演样板戏深受欢迎。我们剧团经常要增加场次才能满足群众的需要。因此,演员们都很劳累,特别是角儿更辛苦,常常是连演一个来月不得休息。不过,剧团的人都没有怨言,反而表现出兴奋的神态。 甄小姐,你问演员们为什么没有怨言?演员们没有怨言,不是因为喜欢演样板戏,而是因为天天演出,姚剑勋就没有时间开批判会了,也不在开大会的时候发表演讲抓阶级斗争的新动向了,因此演员们心理上感到轻松,连那三位老右派也过得比较放松了,时不时弄点小酒喝喝,当然是躲在家里喝。这是文革后宋叔告诉我的。我听了之后感叹万分。 师父和汪老师也不做清洁了,姚剑勋安排他们参与样板戏的排练。汪老师辅导朱珊玉练鹞子翻身。《龙江颂》里江水英一串鹞子翻身,戏班里把这个动作叫“串翻身”。没有一点功底,这个动作是练不出来的。朱珊玉武功底子不行,翻一个鹞子翻身都吃力,翻一串根本办不到。因此,她不能出演江水英。姚剑勋非常不满,批评汪老师吧他没有理由;鼓励朱珊玉吧又没有用。师父辅导晓龙演郭建光,晓龙也是武功底子不行,表演起来身上难看。师父和一些演员提出要我出演郭建光,姚剑勋答应不是,不答应也不是。我知道了,非常气愤。师父要我别争,告诉我,为了演出顺利,姚剑勋会考虑的。硬要晓龙上,观众不满意,他也不好交代。我听师父的话,每天自个儿练功,走身段。我看见姚剑勋有时候在台下默默看着我练功,脸色不好看。我不理睬他。 本来,师父不扫地了,管排戏了,应该顺心点啦,可是小凤的事让他和师娘都烦得要命。原来,凤儿在乡下生病回来了,是星期天中午到的家。一进门,就抱住师娘轻轻地哭了。师娘也跟着流泪,问她怎么了。凤儿说:“心口疼,腰也疼,公社卫生院没办法,建议回城治疗。”师娘问怎么会病了。凤儿说:“我总想快点锻炼出来,看农村姑娘挑多少我也挑多少。开始好像就是有点累,身上没什么事儿。那知道才一两个月腰就疼起来了,疼得还满厉害的。后来,一变天就疼,疼得直不起腰来。这几天,心口也疼,我就有点害怕了。我们知青点的同学也劝我赶紧回来治治,别拖成大病。队里人也这么说。我就请假回来了。妈,都怪我太逞能了。”师娘说:“别这么说。你们太年轻,没经验,出点麻烦是免不了的。现在,别的不管,先到医院去。”小凤说:“我生病的事儿别告诉大师兄,他会笑话我的!”师娘说我不会笑话她的。她翘着嘴巴说:“反正您别告诉他!他肯定笑话我当初不听您的话!我还不了解他?早把他看透了!”师娘笑着说:“你能了解他多少?自作聪明!” 我听到凤儿回家的消息赶到师父家的时候,师娘跟凤儿刚回来。我说:“凤儿,病啦?以后多注意点儿。农村的活儿可累了,土生土长的人还能适应,你从来没有锻炼过,哪能由着性子来呢?记着,以后干活悠着点儿!”小凤嘟着嘴跟师娘说:“怎么样?我就知道他会找这个借口教训我的。您还说他不会的。现在,您都看到了吧!”师娘说:“这就是你不对啦!你师兄说你是为你好嘛!你生的是哪门子气呢?”小凤说:“我就知道您会帮着他欺负我。”师娘说:“你瞎说什么呢?欺负你能赚几个钱呐?别冤枉你师兄。”听她们娘儿俩拌嘴,我在旁边笑得不行。小凤看着我说:“你别太得意了!你以后别生病!”说着,她进寝室里去了。 师父、师娘人缘儿好,以后几天,来师父家探望的人还真不少。那年月,几千万知青下放,牵扯到几千万家庭,当父母的日夜揪心,自然把别人家的事当成是自个儿家的事关心了。 十九 日子要是这么过下去不就舒服了吗,可是在七三年年底,政治氛围又突然紧张起来了,是批孔,就是批判孔夫子。批孔不联系现实问题,又要讲一些历史知识,我满喜欢的,就经常听广播,看报上批孔的文章,觉得非常有意思,只是看得稀里糊涂。可没想到,到第二年情况出现突变,批判孔子跟批判林彪联系起来了,合称批林批孔。后来把攻击秦始皇作为林彪的罪行,这实在让人费解。他们两个人相隔两千多年,怎么会联到一起的呢?更要命的是,上面提出要反对修正主义路线回潮,并且下了文件,传达河南的马振扶中学一个学生挨了老师的批评而自杀的事件,指出学生自杀是修正主义路线回潮的结果。 我这才意识到这次批林批孔不单是弄清历史上的是非跟理论上的是非,而是要搞政治运动了。这样,各单位在批林批孔的同时,开始抓回潮问题。大街上已经出现了有关反对修正主义路线回潮的横幅和标语。 一天,我在去我家的路上碰见了凌峰。他七一年招工回城了,在武汉机床厂工作。我问他武汉市反回潮进行得怎么样。 凌峰告诉我:“我们厂好像没怎么动,动得厉害的是学校。”他还说:“听一些同学的弟弟妹妹们讲,刚开始,市一中由于学校领导的号召,来势汹汹,学生纷纷给老师写大字报,控诉老师如何用考试来打压学生,搞分数挂帅。老师都很生气。没想到,老师的脾气也变坏了,对学生动不动也张嘴骂人,什么婊子养的”、“狗日的”,张嘴就来,完全没有一点点知识分子的斯文劲儿,仿佛一夜之间就变了个人似的,再不像文革初期那样胆小怕事、伸着脖子让人砍了,现在他们是主动出击,比学生还野蛮。 凌峰问我剧团里是怎么搞的。我说剧团里还没有怎么搞。他说,没怎么搞那是好事儿啊。我说怎么不是呢。 后来,我才知道,我太幼稚了,其实剧团里在暗流涌动,只是我不知道罢了。我只看到师父的脸色非常不好,见到我也不怎么说话。 一天上午九点钟,剧团里开全体演员学员大会。大会由李团长主持。姚剑勋先上台发言。他说:“这些日子,社会上很热闹,各单位都在反回潮。我们剧团一直没什么大的行动,只是贴了几张批判林彪、孔老二的大字报,这算热身,因为没有涉及剧团里具体的人和事。今天可不同了,今天我们要联系实际了。” 我想:“联系实际,联系谁呢?” 我突然听见姚剑勋轻微而清晰地说道:“下面请余盛昆同志发言!” 我浑身一震,一下子明白过来了,他所说的联系实际就是整治我师父。我想,布施仁跟师父在一起工作多年,经常有不同意见,难免产生抵牾,所以布施仁总想报复他;可姚剑勋跟师父在一起工作的时间并不长,不会产生多少矛盾,那为什么也不放过师父呢?真是百思不得其解啊! 我看到师父默默地站起来,默默地走上舞台,默默地坐在放置在舞台中间的椅子上,默默地掏出一叠材料纸,语气沉重地念材料纸上所写的文字:“同志们,在我停止演出专门搞剧场卫生以后,姚剑勋书记找我谈过好多次,苦口婆心地开导我 ,要我再一次向剧团党支部和群众解释我的一些问题。我以为,我已经向党和群众解释过了,还有解释的必要吗?这个想法一直充塞我的头脑。经过姚书记一而再、再而三地开导,我经过好长一段时间地思考,逐渐认识到以前的解释实际上是在表功,客观上起到阻碍运动的作用。于是我有了新的认识,并且把我的新认识写下来交给姚书记审查。姚书记认真看了几遍,还亲笔帮我修改,增添了不少内容,使我的解释更深刻更接近事实真相。这里,我向姚书记表示真诚的感谢。”师父念到这里,大大喘了一口气。我知道,师父这样喘气是心里非常痛苦导致的,可怜的师父啊,您何必这么折腾自己呢?难怪这一段时间您见了我也不说话哩。您心里苦啊! 师父继续念稿件:“我出身地主家庭,从小好逸恶劳,总想过不用肩挑背驮的生活。原本想读书做官的,可是由于爷爷经营不善,爸爸又没有改善爷爷留下的烂摊子的能力,遂使家庭破产了。我一下子跌入半贫困的状态。我不能继续读书了,想走读书做官的路也走不成了,可我又不想像农民那样干活吃饭,也不想走上革命道路为解放人民去流血牺牲,所以就选择了唱戏这条路,指望有一天成角儿赚大钱又可以吃香喝辣了。正是在这种思想指导下,我格外勤奋地学习,学习唱戏成角儿的各种技能,没有像革命前辈那样投身于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解放后,我这种指导思想仍然没有变。即使经过解放初期的政治学习、批判反动电影《武训传》、批判胡风反革命集团、思想改造运动,我仍然顽固地保留着那个错误的指导思想。我以为,我只要不反党不反社会主义就行了,完全放弃了作为社会主义国家的高级知识分子应当承当的宣传马克思列宁主义、毛泽东思想的责任。我是共产党员,可我的思想深处仍然是封建主义的王国。” “我长期以来还有一个想法,在新中国演戏应该完全是为人民服务了吧?那么,我努力唱戏、努力培养接班人有什么错呢?事实证明我错了。姚书记带我学习了一个非常非常重要的中央文件,就是《部队文艺工作座谈会纪要》。这份文件是在文化大革命的伟大旗手江青同志主持下制定的,还经过伟大领袖毛主席的修改。这是一份划时代的文献。在姚书记的指点下,我反复看了几遍,其中最最重要的,是这份文件明确指出,我国文坛一直被一条又粗又长又顽固的黑线统治着,地主资产阶级专了无产阶级、贫下中农的政,难怪文化大革命的总纲领《十六条》里指出,这次运动要改革文艺,改革教育,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统治我们学校的现象再也不能继续下去了。” “认识一提高,思想上的纠结就解开了。我认识到这十多年来,我唱戏其实是在为文艺黑线服务,表演古人死人,宣传地主阶级的思想,宣传封建主义,做了不符合社会主义经济基础的事情,为资本主义复辟添砖加瓦,大造舆论。凡是要推翻一个政权,总要先造成舆论,总要先做意识形态方面的工作。我在文艺黑线的指使下就做了这样的工作。我越努力唱戏,越努力培养接班人,对文艺黑线的贡献就越大,对社会主义事业的损害就越大。像《春秋配》里,那个小姐离开家出来捡柴,她唱道“羞答答”。劳动人民经常外出捡柴,从来不会羞答答,这位小姐羞答答,证明她做惯了地主小姐,小姐架子放不下来。这样的人物根本没有表现的必要,要表现也应该是批判的对象,可是那出戏对这个地主阶级小姐充满了同情。那些劳动人民也在捡柴,作者怎么就没表示同情呢?这就证明作者是站在地主阶级立场上。演这样的戏能给观众带来怎样的影响?只会让观众轻视劳动,轻视劳动人民。还有《锁麟囊》,那个地主阶级小姐竟然给素不相识的平民女儿一个装满金银财宝的袋子,这怎么可能呢?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也没有无缘无故的爱。鲁迅先生就说过:‘贾府的焦大是不会爱林妹妹的。’那个地主小姐会爱一个平民的女儿吗?答案一定是否定的。可是,在文艺黑线统治下这样抹煞阶级差别、抹煞阶级斗争的戏剧竟然成了所谓经典剧目!真是害人不浅呐!” “姚书记还指点我想得更深刻一些。他告诉我,江青同志指出,那个阶级的人物占据舞台的中心决定了文艺的阶级本质。我经过了再三思考终于明白了江青同志这个极其深刻的论断。我想到了《一箭仇》。这出戏把反面人物史文恭当作主要角色,相貌堂堂,浓眉大眼,就像个正面人物,而把梁山好汉当配角;第二,抓住史文恭的是两个小丑,声音怪异,动作怪异。这出戏公然美化拼命维护地主阶级利益的走狗史文恭,把这个家伙作为主角,这证明这出戏的本质是地主阶级文艺的。我也演过一些传统戏,现在想想,真是罪莫大焉。特别是演出《海瑞罢官》,简直就是帮助吴晗这些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共同制造资本主义复辟的舆论……” 师父念到这里,稍微停顿了一会儿。我听出师父话语中的哽咽之音,猜到他心中有着强烈又压抑的愤懑。我好同情师父啊,他说着自己不想说而不得不说的话,明知是自己在贬损自己,却要装着痛心疾首的样子,这对他一个个性倔强、极好面子的人该是多么沉重的打击呀!师父他受得了吗? 师父继续念他的讲话稿:“我和吴晗、马连良素不相识,为何配合得这么好呢?关键是我的头脑中充满了封建主义、资本主义的反动思想,所以就很自然地跟上这些坏人的步伐。我演《走麦城》也因为在思想上跟田汉这伙坏人一致,他们一动,我就马上响应,成了他们推行文艺黑线的马前卒。所以,我是有罪之人啊!每当我想到这里,我就觉得我这十几年来演出各种剧目并没有为社会主义建设和社会主义革命做出丝毫贡献,辜负了党的期望、人民的期望,浪费了国家的粮食,糟蹋了国家的给我的工资,……” 说到这里,师父站得直直的,朝演员、学员们鞠了一个深深的躬,嘴里说道:“我对不起党,对不起人民!” 我看见师父抬起头来时脸上流淌着两行泪水。我也看见姚剑勋脸上满满的得意神情和意味深长的微笑。我的心被一把无形却锐利无比的尖刀刺痛了!我不由得用右手紧紧抓住心口前面的衣服,左手攥得紧紧的,牙关也咬得紧紧的,真有点儿李铁梅“仇恨入心要发芽”的感觉! 师父讲完了,缓缓地走向台口准备下来,我赶忙跑过去搀扶他。他捏住我的手走了下来,坐在原来的位置上。 姚剑勋满面春风地坐在舞台正中的椅子上,大声说道:“刚才余盛昆同志发言非常好,深挖了自己灵魂深处的一些肮脏的见不得人的东西,并且深刻批判了这些丑恶的东西,还留下悔恨的泪水,这是他斗私批修取得胜利的结果。要改造旧思想,给灵魂来一次彻底的清理,从而树立无产阶级世界观,不把自己灵魂中最肮脏最见不得人的东西挖出来给人看,不经过群众的严厉批判,不经过痛苦的思想斗争,不痛哭流涕,是绝对办不到的。余盛昆同志今天的发言是他树立无产阶级世界观、成为无产阶级革命文艺战士的第一步。这一步迈不出去,是不可能成为无产阶级革命文艺战士的。我为余盛昆同志能走出这一步感到欣慰,我向他表示热烈的祝贺!”说着,他站起来使劲地鼓掌。他又说:“下面,请郑晓龙同志发言。” 晓龙昂首阔步地走上舞台,站在中间,念着发言稿:“听了余老师的发言,我深受教育,也深受启发。我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自来红的想法很强,认为自己是天生的无产阶级革命者,根本不需要改造灵魂。经过文化大革命,看到许多曾经跟随毛主席干革命的人不注意改造自己的灵魂,最后走向反面,背叛了无产阶级革命事业,成为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被扫进了历史的垃圾堆。我想,我没有革命的经历,没有经受革命战争的考验,凭什么就是当然的无产阶级革命派呢?所以,我也要进行灵魂的改造,用马克思列宁主义、毛泽东思想武装自己的头脑,成为无产阶级革命事业可靠的接班人。这是我听了余老师讲话的一点收获。第二,我给余老师提一点意见,请余老师参考。余老师说他十几年来演传统戏是没有认识到这些旧戏的阶级本质,特别是演《海瑞罢官》只是思想上跟吴晗、马连良他们有联系,我认为这样的说法并不深刻。我认为,余老师思想深处是希望资本主义复辟的。为什么这样说呢?他出身地主,过了几年地主少爷的美好日子,后来尽管家庭破产了,但曾经过过的地主阶级美好生活给他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因此他时时刻刻希望恢复过去那种生活,选择唱戏只是迫不得已。解放后,他仍然希望能够恢复曾经过过的地主阶级天堂,所以对文艺黑线是发自内心的爱,认为文艺黑线是让他恢复地主阶级天堂的最好手段。这样,他自然对鼓吹退田的《海瑞罢官》心有所爱,他是自觉地要为这出坏戏摇旗呐喊,而不仅仅只是思想上的联系。这一点,希望余老师认真考虑考虑。” 郑晓龙话音刚落,姚剑勋就带头鼓掌,嘴里说着“好,好哇!革命小将思想觉悟就是高。难怪有这个说法:‘现在不是三娘教子,而是子教三娘’。他的发言说到了点子上了,深刻极了。说得好哇!今天晓龙的发言给了我好大的启示。请余盛昆同志慎重考虑革命小将的意见。好,现在散会!” 我赶紧跑到师父身边,扶起师父。啊,师父的手冰凉冰凉的,身子仿佛也变软了。我从来没有见过师父这样软弱。这个该死的郑晓龙说师父是自觉配合吴晗、马连良贯彻文艺黑线,搞资本主义复辟!姚剑勋还说郑晓龙的发言说到了点子上了——什么狗屁点子,完全是诬蔑! 师父对我说:“我想回家去躺一会儿。”我说:“我扶您回去。”师父摆摆手,说:“不必了。你晚上来吧。”我松开了手,看着脸上泛红、低头弯腰的师父缓缓地离开。看着师父佝偻的背影,我发现师父一下子变老了许多。我好可怜他! 中饭我没吃,因为吃不下。我为师父这样贬损自己感到悲哀,心里别扭得要命,就回去找爸爸,把批判会上师父贬损自己的情形说给听。 爸爸听了只是叹气,说:“自古以来,有个说法,叫‘士可杀,不可辱’。可是现在,中国的士自己侮辱自己的现象太多了。文革刚刚开始,郭沫若就说自己写的书都有问题,应该一把火烧掉。说得振振有词,理直气壮。作品是作者的孩子,谁忍心动手伤害自己的孩子。可是现在,伤害自己孩子的事成了知识分子的家常便饭。”我说:“是谁要他们这样做的呢?中央下文件了吗?”爸爸说:“要是中央下文件要他们这样做倒好啦,可悲的是,上面没下文件,是他们自个儿要这样做的,还争先恐后哩,生怕落在别人后头。”我说:“这不太贱了吗?” 爸爸说:“是啊,谁说不贱呢?他们自个儿也知道。唉!”爸爸停顿了一下,看了看外面,又说:“你焦叔说过,李白写过这样的诗句,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古代知识分子中还有不肯巴结权贵的知识分子,可是现在就没有了。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上面打击得太狠了,不准知识分子有那么一点点不驯服的表现,只要有那么一点点,就无情地打击。五七年反右,那些提意见的人完全没有不事权贵的意思,只是表示了一点不满,或者一点不同的意见,上面就把他们打成了右派,在各方面歧视他们,好处没有他们的份儿。这其实就是警告!难怪知识分子基本没有骨气了!中国那些士的精神早已荡然无存了。这是进步呢,还是倒退呢?我判断不了,你焦叔也只是发发牢骚,他也判断不了。” 爸爸问了我师父的精神状态,我说:“他心里难受,但是不能说出来。看样子,他憋得挺难受。”爸爸说:“估计你师父一定是难受到了极点。如果发泄出来倒好了,这不能发泄出来,对他的身体可不好哇。这样,你回剧团后,一定去你师父家,就说我说的,希望他千万要想开点,没有过不去的坎儿,现在最重要的是保命,命保住了,将来兴许还有希望。记住了?”我学军人那样把身子挺得直直的,说:“首长放心,我记住了!” 我吃了姆妈做的馄饨以后就回团了。 我走进剧团大院,看见了宋叔——他正在扫院子。宋叔一看见我,就说:“你刚才跑那儿去了,一些人找你没找着。”我问:“找我干什么”。宋叔焦急地说:“你还不知道吧?你师父发急病送到医院去了,是市立第一医院。说是脑溢血,危险得很。你快去啊!” 我一听是脑溢血,直吓得魂飞魄散。我知道这种病太可怕了,就是治好了,人也可能废了。师父这一身功夫怕是要全毁了!想到这里,我辞别宋叔,转身直奔医院。 到了医院急诊室,见师父闭着眼睛、乱动手脚,嘴唇嗫嚅,不知在说什么。师娘坐在边上直哭,小昆也跟着哭。 我走上前去,轻轻叫了声“师娘”。也许是我叫师娘的时候声音带有哭的意思,师娘回头看见了我,哭得更厉害了,说道:“尚泰,你来了,快看看你师父吧。”我走到师父旁边,挨着师父坐在急救床边上。师父看见了我,突然像明白过来一样,说了一句:“你来啦!”我说:“我爸要我向您问好,劝您想开点,没有过不去的坎儿。”师父没有说话,只是伸出左手。我看见师父左手五指并拢向下。大家都不知道师父在表达什么意思。我把师父的手势做了出来,猛然醒悟,说:“师父,您放心,我一定继续好好练功,演好《闹天宫》。” 师父又将左手划了几下,是圆圈儿。由于有上次的暗示,我很快就明白了,就说:“我还要演好《徐策跑城》。”师父把眼睛闭上了,后来直到去世,再也没有睁开过。以后好多年,我一想起病床前的情景,就忍不住要流泪。师父在临终之时,还在想着我将来的事情,这只有亲娘亲老子才办得到的事,我师父办到了。这是多么深厚的感情呐! 晚上八九点钟,小魁、志高、云飞、汪老师、赵老师、邓老师、杜老师他们都来了。李团长也来了,说是代表剧团领导班子。 当晚十一点三十四分,师父走完了他的一生路程。当主治医生宣布死亡的时候,师娘大喊了一声:“老余啊,你就这么走啦!”接着,师娘摇晃着身子走到病床前扑在师父的遗体上。我和小昆、凤儿、小魁、志高、云飞、和几个守在师父身旁的几个同届的师兄弟都齐刷刷地跪在师父的遗体旁。那几位大人都聚集在病床周围,汪老师还哭了。 医院的男护士推来活动床,把师父遗体抬到床上,推走。汪老师陪着师娘,我一只胳膊搂着小昆,另一只手拽着凤儿的左膀,跟着护士走向太平间。其他人就离开了医院。 这一夜,我没有回家,也没有回宿舍,就待在师父家,先劝师娘、小昆睡下。我就在小昆旁边坐着,直到天亮。中间儿打了几回盹儿。 我以为剧团的演员会到师父家慰问师娘他们的,可是等了一晚上,竟然无一人登门。师父平时待人不错的,从没得罪过谁,怎么人刚死就无人问津了呢?我既不解,又愤怒。天刚刚亮,我蹑手蹑脚地走出师父家的房门,来到院子里。奇怪的是,已经有人在走动了,他们看见我,都冲我点头,或举手打招呼。我不明白他们的内心在怎么想。 突然,我看见宋叔站在一个旮旯里朝我招手,示意我过去。我看了看周边,没有别人,就走过去了。宋叔抓住我的手说:“我和你耿叔、李叔想去你师父家慰问几句的,可是想想我们的身份我们就不好去了。虽说我们早已摘了帽子,可又戴了摘帽右派的帽子,这摘帽不摘帽一点区别也没有。看来,这右派的帽子是永远戴在头上了。我们怕到余副团长家去慰问,会对他不利,所以就没去。希望你能理解我们的难处。尚泰,我刚才说的全是真心话,你跟你师娘解释一下。你师父是全团最尊重我们三个的人,我谢他一辈子。”宋叔说到这儿,眼圈儿红了。我听了好感动啊,说:“您这么一说,我相信师父的在天之灵会理解你们的,我师娘也不会说什么的。”宋叔说:“那就好,那就好!” 我问:“别人怎么都不上我师父家去看望一下呢?”宋叔紧张地看了看旁边,说:“我说了,你可不能说出去。不然的话,姚剑勋知道了,我就惨啦。昨天下午,你们都在医院里,郑晓龙在食堂里嚷嚷,说是姚书记讲的,挨了几句批判,暴露了一点灵魂深处的脏东西,就发作脑溢血,至于吗?晓龙还说,‘我估摸着,这会不会是在示威呀?’” 我瞪大了眼睛,说:“操的!这还是人话吗?”宋叔脸也吓白了:“尚泰,你可千万闹不得啊,不然的话,我就完啦!”看着宋叔满面恐慌的神情,我立马冷静下来了,意识到不能冲动,不能害了无辜的人呐。我强行控制着自己内心那种像火山爆发式的情绪,握了握宋叔的手,拍了拍宋叔的肩膀,说道:“您放心吧,我不会乱说的。”宋叔才平静下来,点点头,长吁了一口气。 我有一种想哭的感觉,可又不能在宋叔面前哭,就忍住泪,走出剧场大院,来到马路边上,在离剧场一两百米的地方对着一棵大树哭了。 人都说,哭一哭,悲伤的心情会好些,可是我不同,越哭,心情越悲伤,恨不得拿斧头去砍姚剑勋。晓龙才多大呀,懂个狗屁,那些话他怎么会想得出来,一定是姚剑勋说的,让晓龙去传达。我心头还是一个疙瘩解不开:他姚剑勋跟师父怎么会有那么大那么深的仇恨呢?不应该呀,他姚剑勋不应该那么恨我师父啊!怎么像布施仁那样跟师父过不去呢?真是百思不得其解啊!我还是太年轻了,理解不了他们大人之间的一些事。 我抹干眼泪,回到师父家里。 这时候,师娘已经起床了,头发散乱的,坐在床边发呆。小昆坐在师娘两边沉默着。我见师娘这个样没敢问她,怕一问她会引起她大哭一场。我问小昆:“你吃早点了没有?” 小昆说:“还没哩。你吃过了?” 我说:“我也没吃呢。小昆,你是个男子汉,不管遇到什么情况,饭还是得吃,不然饿坏了身体,就什么都完了。我现在去买点早点回来,我们一起吃。”说完,我转身出门,一直奔剧场外面买早点。 出剧场左拐一百米再左拐有一条街,这条街有很多饭馆和早点摊,凡汉口有的东西,那儿全有。我买了面窝、糍粑、酥餃、油条这几样味道刺激的面食带回师父家。 小昆拿了就吃。师娘怎么劝也不吃。她拉住我的手,叫我坐在她旁边,说:“你师父昨天回家就躺在床上跟我说:我今后没法做人了,自己把自己骂成这样,我贱呐。我写了自我批判稿给姚剑勋看,他一百个不满意。我说我只能写到这个程度了,实在没法写深刻了。他说不要紧,我可以帮你修改嘛,到时候你照着念,还是算你的。在开会前一个多钟头,他把批判稿交给我。我一看,哪像是我写的呀,可是,想改也来不及啊,再说我也没有能力改呀。他硬要我承认当年唱戏是为了想过地主阶级的生活,这哪跟哪啊,梅兰芳唱戏难道是想过地主阶级的生活?演传统戏是为了资本主义复辟,这扯得上吗?他要我承认自己有罪,那中央首长看传统戏是不是鼓励犯罪呢?毛主席还喜欢看《曹操逼宫》这出戏哩,难道是鼓励资本主义复辟?他姚剑勋整个是牛胯里扯到马胯里,胡说八道哇。可是,他要求我得这样念,不然不算真心实意,就过不了关。马上就要开大会了,我也没想太多,一心直想着赶快过关吧,免得拖累你们。我念完了,又叫一个小孩子批判我,简直成心侮辱我呀。我越想越恨!这要我以后怎么做人呐?我想不通,想不通啊!难批判我就可以防止资本主义复辟?能够反修防修?他是高看我啦。我哪有本事搞资本主义复辟呦?想不通,想不通啊!说完,他饭也不吃,就睡下了。哪知道,这睡下去就起不来了!”说着,师娘就嚎啕大哭起来,哭着,哭着,突然起身,跑到门口,大喊大叫:“我老余究竟做错什么了,要这样对待他?”说完,坐在地上大哭。我和小昆跑出来,流着泪扶起师娘,往房里走。 这时,郑晓龙来了,语气急促地说:“余师娘,姚书记说了,现在最重要的是赶快办好余老师的后事,请您节哀。”我说:“谢谢领导的关心,请姚书记赶紧帮忙把我师父的后事办了。”晓龙说:“我马上向姚书记汇报,就说家属希望赶快处理余老师的后事。”我说:“你快去吧。顺便问问,什么时候开追悼会。別忘啦!”晓龙一边点头,一边说“忘不了”,转身跑了。 果然,师父的遗体送到了市殡仪馆准备火化。小凤接到信赶回来了,少不得抱住师娘大哭了一场。后来,我去了师父家,她又扑在我怀里大哭。我安慰了半天,才止住她。 火化那天,我和师父的家属去了,李团长也去了。邓崇余、赵宝魁作为演员代表,郑晓龙、朱珊玉作为学员代表也去了。姚剑勋没去,晓龙说姚书记到文化局向局长汇报剧团反对修正主义回潮的情况,分不开身。我对姓姚的到不到殡仪馆不太在意,心想不来还好了,本来师父的死就跟他有关,可以说是他一手促成的,我恨他还来不及呢,怎么指望他来殡仪馆给我心里添堵? 奉迎师父骨灰出火葬室门外时,我端起事先准备的大陶盆准备往地上摔。晓龙拉住我说:“孟尚泰同志,你这样做是四旧!姚书记有先见之明,叮嘱我提醒你注意,不要太感情用事。” 我挡开晓龙的手,坚定地说:“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师父,师父,就是老师加父亲。我这个当儿子的为父亲摔盆打碗,有什么问题?要说是四旧,我今天还就四旧了!”说完,我端起那个陶盆往地上一摔,只听见砰的一声,陶盆摔得粉碎。我哼哼地着走出大门。小昆捧着父亲的骨灰盒跟着我走出去了。师娘把左手搭在凤儿左肩上也走了出去。 小昆把父亲的骨灰盒放在骨灰堂的一个地方,我带着小昆、凤儿跪下磕了几个头,站起来和小昆左右扶着师娘鞠了几个躬。师娘说:“老余啊,今后你就一个人待在这儿了。想我们了,就托个梦啊!呜呜呜!”,我挽着师娘的左膀离开骨灰堂,跟剧团的几位坐卡车回去了。 后来,听小魁讲,剧团里的人,特别是老演员对我摔盆打碗的行为没有不感动的,个个翘起大拇指赞不绝口。我没有进行解释。其实,这个摔盆打碗的行为不仅仅是表达孝心,主要是带有示威和发泄的意思。我恨姚剑勋。我还是那个想法:布施仁跟师父在一起工作多年,难免有思想分歧,他抓住师父不放是为了报复,可他姚剑勋跟师父相处时间并不长,为什么也抓住我师父不放呢?难道正如布施仁说的那样,是上面对知识分子就是那样的态度,他姚剑勋不过是在执行上面的政策而已?我那时太年轻,阅历太浅,不明世故,怎么想也想不明白。等想明白的时候,已经是改革开放年代了。唉,往事不堪回首哇! 这天,剧团召开全体人员会议。潘局长到会讲话。 潘局长亲自来剧团讲话,会讲些什么呢?我估计一定是鼓励我们更进一步把反对修正主义路线回潮进行到底。这样的讲话,这些年听得太多,耳朵都长茧了。这个运动什么时候是个头哇?我已经没有运动初期的那股热情了。那时,我一心想当革命的闯将,把无产阶级革命事业进行到底。如今,我不那么想了。当时,上面说,不搞文化大革命,会有千百万人头落地,可是我看到的是搞文革使许多无辜者人头落地,其中就有师父,还有姜尚梅老师。听到的就更多了,武京、省京因文革而死、而伤的大有人在。我有时甚至产生这样的想法,这样的运动还有必要搞下去吗?每当这个想法出现在脑袋里的时候,我都会吓一大跳,这可是离经叛道的想法啊!文化大革命是毛主席亲自领导和发动的,否定文革就是反毛主席反毛泽东思想啊,属于惊天大案!我不敢跟别人聊这个最敏感的话题,只在心里闷着。有几次,我差点就跟爸爸、焦叔讨论这个话题。我知道,这个话题,他们未必敢跟我讨论。后来,我想到,既然不能随便讨论这个话题,那就不谈吧,免得人心惊肉跳,昼夜不得安宁。今天,潘局长来剧团又是老生常谈,只当是一阵风吧。 潘局长说:“这段时间,你们剧团反对修正主义路线回潮进行得很热烈,说明大家关心国家大事,有责任心。”听到这里,我想“果然是老生常谈”。接着我听他说:“我今天要讲的是,我们应该怎样进行反对修正主义路线回潮的斗争。”我想:“坏了,又不知道谁会倒霉啦!”他又说:“最近一段时间,一些学校学生给老师贴大字报,搞得师生关系紧张至极,教学活动根本无法进行,跟文革初期一个样。这叫学生斗老师,后来在批判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时候被清算了,是工作组挑动群众斗群众的一个罪行。现在,又出现学生斗老师的现象。你们剧团也有很多批判老师的大字报。这本身也算回潮。因此,批判老师就是以回潮反回潮。这怎么行呢?这是方向、路线问题。大家不可以等闲视之。” 听到这里,几乎所有的人都啊了一声,剧场内有一阵骚动。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了。他这样说,等于否定了前一段时间剧团里搞的所谓反回潮活动,为师父主持公道。 我听他又说:“余盛昆同志只是一个演员,文化程度只是初小,哪有什么能力搞回潮哇!说句笑话,就是请他搞回潮,答应给他几千元钱,他也没那个本事啊!其他老师也一样。剧团全体员工都是一个战壕里的战友,应该把斗争矛头指向刘少奇、林彪一类政治骗子,不能指向别人,否则就会犯错误,犯运动初期工作组把斗争矛头指向群众的错误。我提议,散会以后,大家一起动手,把批判老师的大字报统统撕掉,重新贴上批判刘少奇、林彪的大字报。好不好哇?”我立即站起来鼓掌,说“好”。其他人也鼓掌,说“好”。 潘局长宣布“散会”。大家马上站起来,几乎是跑步出去,撕大字报去了。听小魁说,中午吃饭的时候,演员们学员们都说说笑笑的,洋溢着少有的温馨祥和的气氛。 我没去食堂吃饭,陪着师娘跟潘局长说话。师娘哭着说:“潘局长,你来晚啦。老余走得太快,没看到今天的场面呐。” 潘局长悲伤地说:“刚开始,我也自身难保啊!后来是中央下文件,纠正偏差,我才松了口气。唉,我没有保护好老余啊,我对不起他呀。我是他的入党介绍人,应该保护他呀,可是……唉,怎么说呢?我对不起他呀!你要节哀,把孩子带好,老余在天之灵才能安心呐!”说着,掏出手绢擦了擦湧出眼眶的泪水。 我看到这一幕,眼泪就一下子流了下来。我擦干泪水,对师娘说:“有潘局长这几句话,您可以安心啦。以后我一定会帮助您把弟妹们带好。”潘局长说:“老余有你这样的徒弟真是幸运。你要像大哥一样关心你的弟弟妹妹啊!”我说:“潘局长,您看着吧,我说到做到!”潘局长点了点头。 二十 以后的日子松快多了,大家就一心一意地唱戏。 七四年就这么过去了。 七五年过年后,上面下文件学习无产阶级专政理论。报上登出马克思、恩格斯、列宁关于无产阶级专政理论的语录,有二十二条。说起来不怕你笑,这二十二条语录,能看明白的没有几个;即使有关于这些语录的解释文章,也没用。因为一般的老百姓连解释这二十二条语录的文章也看不懂,哪里能弄懂那二十二条语录呢?所以,尽管报上宣传得挺热火,上面督促得也很厉害,老百姓仍然没有热情。剧团的人连一个初中水平的也没有,更糊涂。姚剑勋连开会宣讲的动作也没有。以往,每次上面下文件,他都要开会讲一通,这次呀,他也看不明白。后来,他去市一中请人来剧团讲,情况好不了多少,演员学员们基本在打瞌睡,有人胆大包天,竟然打出了响亮的鼾声,弄得一些人轻轻地笑,姚剑勋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尴尬极了。结果,听完讲座,连讨论会也没开。开也是白开。想想满好玩儿的。 下半年评水浒,倒是挺热闹的。中国人一般都知道水浒故事,连一字不识的老头子老太婆也能讲出个子丑寅卯来,所以评水浒使人特感兴趣。本来,上面的意图是批判水浒,说它宣传向封建势力投降,可是老百姓不是这么想的,其中的活跃分子居然把批判水浒变成了讲水浒故事的契机。我跟师兄弟们互相讲水浒故事。我讲宋江刺惜,讲到刘唐下书见到宋江时,我用中洲韵说“我乃赤发鬼刘唐”,接着学宋江做了一个甩水袖的动作,用中州韵说“噤声”。旁听的人都睁大眼睛看着我,那些后来进剧团没演过传统戏的师弟师妹们都听呆了。也是的,他们都只批判传统戏,还没穿过老戏服装上过台哩,自然听得特别有兴趣。评水浒那会儿,天气还有点热,晚上不演出乘凉的时候,师弟师妹们就求我讲水浒。我乐得显摆一下,又可以解解闷儿。当然,那时候讲水浒故事,总得要装模作样地批判一下,免得有人告到领导那儿去了惹麻烦。所以,姚剑勋拿我没辙。我也乐得自在。 没想到,到了年底,上面发动反击右倾翻案风,批判邓小平,说他打着毛主席的旗号,特别指出他以三项指示为纲,是以目乱纲,强调各行各业要以阶级斗争为纲,其余都是目。老百姓就这样进入一九七六年。 批邓,姚剑勋可没闲着。他在剧团大会上讲:“我一直忍着哩,冷眼看着右倾翻案风的表演。有人到剧团来完全否定了我们反对修正主义路线回潮的举动,说我们是以回潮反回潮,为受到革命群众正义批判的人鸣冤叫屈,使得剧团里刚刚形成的批判修正主义路线回潮的大好形势顷刻之间就变了。这就是右倾势力抬头哇,剧团里一些工农出身和站在无产阶级革命立场上的同志非常反感。现在,党中央吹响了反击右倾翻案风的号角,我们要坚持革命的立场,同一切右倾翻案的现象做斗争!” 七六年呐,是多事之秋,先是反击右倾翻案风,紧接着是周总理逝世,马上北京发生了四五天安门事件,七月份朱老总逝世,月底发生唐山大地震,紧接着出现全国性的地震恐慌,到处搭防震棚,地震恐慌还没闹完呢,就是毛主席于九月九号逝世,十月六号党中央一举粉碎四人帮,更是震动了全国。 起初,抓捕四人帮的消息没有登报,知情人只是在好友之间互相通报。在公开场合是不说的。省京一个家在平水的演员跑到剧团来了,讲了这件事,剧团的人都惊呆了,因为其中有文化大革命的伟大旗手、全国全党第一夫人在内啊,能不吃惊吗?我赶紧去找凌峰询问,这抓第一夫人行不行呐?凌峰说:“谁说不行呢?列宁去世以后,列宁的夫人反对斯大林,就被批判过,在后来的党的代表大会上成了无人理睬的老太婆。斯大林能批判列宁夫人,中国共产党为什么不能批江青呢?没问题的。江青他们害的人太多啦,你想啊,从中央到地方,多少无辜的人被害死了,其中就有你师父。你说,你师父死得冤不冤呐?现在,该跟他们算算总账啦。”我猛然醒悟,觉得抓捕四人帮是合理的。 在举国欢庆粉碎四人帮的时候,剧团开大会,欢呼这个伟大的胜利。演员们奉命组织了一些节目,有样板戏选段,有红歌。郑晓龙是大会主持人,他提出要我表演一个节目。我想了想,就决定上台表演了一个。事先,我说:“来一个可以,只有一个要求,就是在我表演的时候别制止我,等我表演完了,有什么意见尽管提。好吧?”台下一些人大喊“可以”。我就表演了一个,是《徐策跑城》里的一段唱词。我轻轻揉了揉脖子,放开嗓子唱道: 湛湛青天不可欺, 是非善恶人尽知。 血海的深仇终须报, 只争来早与来迟。 …… 我唱的时候看了看台底下,演员们都显得非常惊恐,一会儿看看我,一会儿看看姚剑勋。我不管他们怎么想的,我只觉得应该唱这一段儿,出出一肚子怨气。我仿佛看见师父对着我在笑,我更来劲了。 没想到,过了几天,姚剑勋找我谈话,说我不该在欢呼粉碎四人帮的庆祝大会上唱徐策跑城那一段,还冷笑着说:“你有什么血海深仇要报哇?”我说:“四人帮恶贯满盈,被他们害死的人多了去了,这不是血海深仇吗?”没想到,姚剑勋一拍桌子,站起来,咆哮着说:“孟尚泰同志,你要犯大错误了!” 我也大声说:“犯什么大错误?”姚剑勋说:“四人帮害死人,是他们一伙的问题,你怎么能把四人帮闹的问题算在文化大革命上呢?他们借文化大革命之机兴风作浪,不是文化大革命的错,你要分清这个是非。”我说:“如果不搞文革,他们不就没有机会了吗?”姚剑勋狠狠地说:“你难道想推翻文化大革命吗?文化大革命是伟大领袖毛主席亲自发动和领导的,粉碎了刘少奇、林彪两个反革命集团,取得了这么伟大的胜利!你想否定吗?这可是大是大非的问题。你可得注意了。你要好自为之,别到时候怪我没提醒你!”我说:“我没否定文化大革命。否定文化大革命是你说的。”我边说边离开他的办公室。 晚上没演出任务,我回到家里,跟爸爸聊了这事。 爸爸皱着眉头听我讲完,说:“姚剑勋警告你的话你还真得注意。我没看见上面有否定文革的意思。你不能跟他辨论否定文革的问题。你只说自己一直想唱传统戏,平时在家里也回忆唱传统戏的经历。那天,心情激动了,忘乎所以,唱起了《徐策跑城》里的段子来了。完全出于无心。这样,他就不好把你唱《徐策跑城》当作否定文革的行为,就没有理由整治你。这一点,你要明白了,不然你会吃亏。好汉不吃眼前亏。”姆妈也说我不会说话,不会保护自己,要我注意点儿。我想了半天,觉得爸爸姆妈说得有理。在这多事之秋,是得学会保护自个儿。 第二天上午,姚剑勋果然开大会,指名批评我唱《徐策跑城》,说什么“血海的深仇终须报”,是替被推翻的反动阶级表达心声。要我做深刻的反省。我走上台去,按爸爸的说法向大家做了说明。台下纷纷发出理解性的声音。这样,姚剑勋就不好拿我唱《徐策跑城》那段唱词儿的事做文章了。但是,他仍然声色俱厉地指出:“有人妄图利用揭批四人帮的机会否定文革。这是一个非常严重非常危险的新动向,应该引起每一个革命同志的警惕。四人帮干了很多坏事,那是他们打着文化大革命的旗号进行的,不能把他们的账算在文化大革命头上,以此否定文化大革命。文化大革命是伟大领袖毛主席亲自领导和发动的,是建立在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的理论这个基础上的。否定文革,就是否定毛主席,就是否定毛主席发动的批判现代修正主义的伟大斗争。我们必须严密注意这个新动向,绝不能让文革中被批判被打倒的反动人物和反动势力向革命的人民反扑,搞阶级报复。” 剧团的人显然在台下听得心惊肉跳,我见他们在彼此交头接耳。 散会后,赵宝魁、邓崇余、云英诚找到我,问我怎么得罪姚剑勋了,惹得姚剑勋这么激动,是不是又要搞新的运动了。 我说:“怎么可能呢?揭批四人帮才搞了多长时间就开始反击否定文革的运动了?不可能的!我没得罪姚剑勋,就是唱了《徐策跑城》那一段,会有那么大的影响吗?我怀疑,姚剑勋对揭批四人帮有反感,借我唱《徐策跑城》的事大做文章。你们放心,事情没有姚剑勋说得那么邪乎。别怕!”赵老师说:“其实,我们也不相信事情像他姚剑勋说的那么邪乎。” 不管姚剑勋怎么想,历史是一直在向前进的。粉碎四人帮后,各地揭露四人帮的帮派体系,揭批四人帮和批邓一起进行。国家领导人忙得不可开交,老百姓是应接不暇。到了七七年,又风传邓小平要出来工作,党中央又进行一系列平反工作,一些被冤屈的革命老干部平反了。那时,中国一片新气象! 随着国内阶级斗争的呼声越来越微弱,人们的心情也越来越轻松。剧团里,人们嘴里“老右派”这一类的词儿已经没有了。 到了一九七八年,党中央已经为好多在文革中被迫害的老革命家举行追悼大会,庄严宣布平反昭雪,连文革前被打成右倾机会主义路线的头子彭德怀也平反昭雪了,连文革中全国另一个最大的走资派邓小平也出来工作了。可见,文革中的寃假錯案不是不可以纠正的。我发现,剧团里演员们学员们心情越来越舒畅,宋叔他们几个也敢公然吊嗓子了。与此同时,我看到姚剑勋脸色是越来越难看,开大会讲话底气是越来越差。我想,你这是何必呢?你又不是四人帮一伙的,何必跟形势格格不入呢? 在七七年底,一件让全国戏曲演员激动万分的事情发生了,就是各电影院放映戏曲电影《杨门女将》。这件事现在看起来真是再平常不过了,可是在传统戏被禁演十三四年、文革结束还不到两年的一九七七年底就公开放映传统戏的电影,相当于晴空一声春雷,让人震惊,让人兴奋呐! 其实,传统戏早在前几年已经部分开禁了。上面组织各大剧团排练著名的老戏,到北京拍片子。武汉京剧团的名角儿高盛麟就拍摄了他的代表剧目《挑滑车》。高盛麟当时已经六十开外了,可是拍片子的时候精神抖擞,精气神不减当年。当时给老戏拍电影是作为机密任务在操作,拍出来的影片不对外公演。那时候还有所谓内部电影,尽是欧洲、美国、苏联和香港的电影。我听到这些消息,真是气不打一处来。我想不通的是,这些革命者批判资本主义比谁都高调,怎么看资本主义的电影又比谁都积极呢?据说,看这些电影是供批判用,这只有天知道!难道只有他们看坏电影不会中毒,广大工农兵看了就会中毒?他们常说工农兵阶级斗争觉悟、路线斗争觉悟最高最高吗?怎么就不能看这些资本主义的电影呢?在那个年代,该到哪儿去说理去呀?唉,那是个什么样的年代啊! 现在好了,京剧电影《杨门女将》公演了,其他传统戏看来也可以演出了,我兴奋得不得了,知道演《闹天宫》、《徐策跑城》的愿望即将要变成现实啦!这些年,我常常做梦,梦到自己精神抖擞地演出那两出戏。我在后台扮戏,师父、师娘还有爸爸姆妈焦叔站在我旁边说说笑笑,镜子里我的扮相一会儿是孙悟空,一会儿是老徐策,舞台上,我一会儿拿着金箍棒大战天兵天将,一会儿又唱又做,拼命绕着舞台跑圆场。观众也一样兴奋,欢呼着,使劲拍着巴掌。整个剧场充满了比烈火还要炽热的气氛。我常常笑醒了。可是,醒来之后,看看周围黑黢黢的一片,心里是莫名的惆怅。如今,我在电影里看着那些熟悉的戏妆、服装、道具,听着那熟悉的唱腔、板式,很想大哭一场。历史跟中国老百姓开了多么大的玩笑哇,传统戏从禁演到放开,转了一个大圈儿,又回到了起点,这不是瞎折腾吗?中国人被折腾得太多了,但愿以后别再折腾了,中国人已经受够了。希望今后开始新的生活! 我是这样想的,估计剧团的人也都这么想。姚剑勋并不这么想。他又召开全体员工大会,在会上说:“不要以为放映了《杨门女将》,老戏就会全面开禁了。《杨门女将》宣传的是爱国主义思想,演一演当然有道理,可是老戏里面有那么多坏戏也会开禁吗?要是都开禁了,那京剧革命不是白搞了吗?毛主席写给延安平剧团的信不是白写了吗?在民国时期,在文艺黑线专政时期,是帝王将相才子佳人统治着舞台,京剧革命就是要把工农兵的光辉形象搬上舞台并统治舞台,这是个原则问题。希望同志们头脑要冷静,警惕舞台上的资本主义复辟啊!” 我跟姚剑勋、布施仁打过不少交道,知道他们的路数,就是无限上纲,胡乱联系。上次要大家警惕否定文革的倾向,今天又要大家警惕否定京剧革命的倾向,他似乎总在充当阻碍前进的绊脚石。我以往有点怕他,毕竟他学习革命理论比我多得多,看问题分析问题肯定比我强。可是,经过几个回合下来,我发现这个学了革命理论的人看问题竟然比没怎么学习革命理论的老百姓差很多,没有怎么学习革命理论的老百姓遇事还能有正常人的见解,而那些经常学习革命理论的人遇事往往胡言乱语发魔怔。我师父认真唱戏深受观众欢迎,在他眼里竟然是为文艺黑线服务、为资本主义复辟做准备;大家批判四人帮的罪行,他却要大家注意不许否定文革;上面开禁《杨门女将》,他又叫大家不要否定京剧革命——总是跟历史拧着来。想到这里,我再也忍不住了,站起来说:“姚书记,你怎么就知道《杨门女将》开禁了,其他传统戏不一定开禁呢?” 姚剑勋笑了笑,反问一句:“那么,你怎么知道别的老戏就一定开禁呢?”我说:“你也说了,《杨门女将》宣传爱国主义所以开禁,那么岳飞戏、杨家将的戏也宣传爱国主义,那应该也会开禁吧!”姚剑勋笑着说:“说得那么肯定,你拿文件来呀!没有中央文件,我会相信你吗?” 我笑了:“你说別的老戏不一定开禁,有中央文件吗?拿出来呀!”演员们哄堂大笑。赵宝魁指着我说:“小子,你怎么这么会说啊?哈哈哈!” 宋叔他们不敢言语,只是看着我笑,还用右手食指朝我这儿指指点点。 我看群众的态度如此,受到鼓舞,就直愣愣地盯着姚剑勋。他满脸不高兴,指着我说:“你呀,不要聪明反被聪明误啊,到时候你吃不了兜着走!”我没理他,扭头往剧场外走了。其他人也陆续站起来走了。 今天我顶撞了姚剑勋,是第一次。我希望姚剑勋能够脱胎换骨式地变一变,或者上面换个书记。跟姚剑勋、布施仁这样的人共事,真难! 七七年底放映了戏曲电影《杨门女将》,七八年春节前,李团长通知大家,准备恢复传统戏的演出。演员们喜形于色,学员们充满好奇,跃跃欲试。剧团里的气氛可热闹了。 演那出戏呢?李团长召集赵宝魁、邓崇余、云英诚、汪丽彩几位老师和我开会。李团长说:“我跟姚书记商量了一下,为了适应变化了的新形势,决定成立一个专门管理剧务的小组,由我直接领导。姚书记说了,成立剧务组体现了党对文艺工作的领导。今天把你们几位请来,就是宣告平水市京剧团剧务组成立了。”我们几个人都鼓起掌来。李团长又说:“大家都看到了,形势变化真快,粉碎四人帮还不到一年半,传统戏又可以登台了!我从局里开会回来,这一路上感觉就像是在做梦。快十四年啦,从禁演传统戏到开禁,我们又回到了起点。我们不能辜负了党和人民的期望,这次过年一定得打好这一仗,搞个新一年的开门红。现在,把你们老艺人请来,哦,还有这位小艺人,大家商量一下,演什么戏好?”邓崇余老师问:“我先说句题外话。李团长啊,你是我们的老团长,你能不能给个准信,这演传统戏,会不会出现反复啊?”赵宝魁、云英诚、汪丽彩三位老师都哎了一声,赵老师拍了一下大腿,说:“你还别说,这还真是个事哩。将来会不会出现反复啊?”李团长说:“看来,潘局长真说到点子上了。他说,由于多年的政治运动,特别是文革,文化人都搞怕了,尽管粉碎了四人帮,尽管批判了四人帮干扰知识分子政策的罪行,知识分子仍然普遍存在畏惧心理,心有余悸,怕一觉醒来又反复了,没法交代。潘局长一再保证,现在情况不同了,党中央下定决心要把全党的工作重心转移到经济建设上来,其中就包括繁荣文化科学事业。他说了,大家尽管放心,绝不会再出现反复了。他还说,连全国另一个最大的走资派都出来工作了,你们还担心什么呢?所以,开完会在回家的路上我有一种做梦的感觉,这变化太大了。今天这个会是我出面召集的,以后要算账就算到我头上来吧,绝不牵连到你们。你们回去都这样说,怎么样?”大家这才兴奋起来,都在想先演那一出最保险。 我提出演《闹天宫》,说这出戏热闹,观众一定爱看。再说,毛主席写过赞美绍剧《三打白骨精》的诗,将来就是有人想找毛病也不怕。李团长询问几位老演员是什么意见。邓老师说:“戏倒是没问题的。问题是,剧团现在一下子找不出这么多武行来。那些后来进团的小学员武功底子都不够,怎么上台呢?先进剧团的学员虽然练过一些武行的基本功,可是在演现代戏以后练功就少了,文革这些年简直就没练什么功,功夫回了不少。一帮老演员年纪大了,翻不动了,也没法演好。尚泰没问题,可配角太少。等以后那些学员都培养出来了,再上《闹天宫》吧。”我觉得邓老师考虑问题全面些,就点头接受他的意见。 李团长说:“时间紧,任务重。大家看看,上哪出呢?”云老师说:“我看呐,还是上《十五贯》吧。没有武行的戏,老生、青衣都是现成的,老邓去况钟,老汪去苏戌娟,老耿去娄阿鼠,老宋去熊友兰。去油葫芦的找个二三路的就行,剧团里有的是,反正这个角色戏份不多。” 邓老师说:“让老宋去熊友兰,好不好哇?”云老师说:“我知道你怕什么。不用担心。他五九年就摘帽子了,已经不是右派了,摘帽右派是硬扣在他头上的。这个提法没道理。既然摘了帽就不是右派,是右派就不该摘帽。摘了帽还是右派,说不通嘛。这算不算四人帮搞乱思想、搞乱法制的罪行呢?我看是的。这些话以前我不敢说,现在批判了四人帮,拨乱反正,我就豁出去了。”赵老师问李团长:“你看呢?”李团长笑了:“刚才云老师已经讲了,他豁出去了,我也豁出去了,没问题。我亲自找他谈,他见领导发话了,才会放心。”我听了李团长的话,好感动呐,觉得他才像个领导样。要是换了姚剑勋或者布施仁,又得惹麻烦。 最后,大家决定由我当导演,年前抓紧时间排戏。我吓了一跳,唱戏没问题,但排戏我可不会,我赶紧推辞。邓老师说:“我看呐,学员里头就数你最强,一直坚持练功,走台《闹天宫》、《徐策跑城》,底子最好。你年轻,精力充沛,又唱戏,又排戏,你做的贡献就更大了。再说了,你可得听好了,你师父可是又唱戏又排戏的,别到你这儿就不行了。想当小余盛昆,得有行动啊!”邓老师最后一句话给我的触动太大了,我要当小余盛昆,必须也会排戏才成呐。我说:“邓前辈,能像师父那样排戏当然好哇,可是我从来没有排过戏呀,要是排砸了,这个责任我可负担不起呀!”邓老师火了:“瞧你那点出息!别怕,我和这几位前辈都帮助你。你再想想你师父当年是怎么排戏的,不就齐了?”我嘴里连说“谢谢”,并向他们几位鞠躬。 事情定下来了,我高兴地到师娘家去,把消息告诉她。她听了,流下了眼泪,呜呜咽咽地说:“你师父死得太早,要不然,他看到眼前的形势不知道会高兴成什么样子哩。你跟小昆幸福啊,赶上了好时候。你以后可得好好干呐!我说:“师娘,您老人家放心,我一定会好好干,给自己争脸,给师父争光。” 这时候,小昆回来了,一进门就大声问我:“师兄,听说今年过年要上传统戏,是吗?”我说:“是啊,准备上《十五贯》。”他说:“我干什么呢?”我说:“你在里面当个衙役。慢慢来,以后可以当主角,上大戏。不急。”师娘说:“小昆,你师兄排戏,你可得支持啊,不许给你师兄惹麻烦。一切听你师兄的。”小昆说:“妈耶,我不捧师兄 ,捧谁啊!” 更让师娘高兴的事儿也来了。小凤招工回城了,在市手扶拖拉机厂上班。两个月前,她就写信回来了,说手扶拖拉机厂在她们那儿招工,负责招工的人听说她是余盛昆的女儿特别高兴,说好她招工进厂在厂宣传队工作,跳舞、唱歌、唱京剧。这些都是小凤的爱好和专长,根本没有问题。所以,小凤第一批回来了。她挑着行李进剧团,逢人就说“回来了,回来了”,像做广告一样。师娘特别高兴,要小昆通知我晚上去师父家吃饭。我买了一条枣红色羊毛围脖送给小凤当礼物。在吃饭的时候,大家你一言我一语谈得热闹极了。小凤兴奋得脸红彤彤的,比平时看起来要漂亮多了。师娘先还是满高兴的,谁知,说着,说着,她哭起来了,对我说:“要是你师父还在,看见凤儿回来了,会高兴极了。可是……”我们几个都低下了头。小凤走过去从背后抱住师娘,脸在师娘头发上擦来擦去。小昆说:“妈,别老提那些伤心事儿了。今天,我们应该高兴才对呀!”我也说:“师娘,那些伤心的事儿都过去了,以后只会越来越好啦。”师娘这才止住眼泪,慢慢的,脸色平静多了。 李团长告诉我,他找宋叔谈话,说安排他去熊友兰。宋叔睁大了眼睛看了他半天,没言语。李团长说:“老宋啊,这是团里决定的,是真的,不是说着玩儿的。你本来就是剧团的当家小生,你不出演熊友兰,别人拿不下来呀。”宋叔一下子趴在桌子上哭了,声音还挺响的,非常凄凉。李团长说,他当时都快跟着哭了。当年,布施仁硬要把宋叔打成右派,李团长保来着,可是保不住,布施仁也不知道是脑袋里哪根筋搭错了,硬是坚持不改。李团长后来见潘局长也没保下来,就不敢多管闲事了。宋叔就这样被白白耽误了二十年。人这一辈子能有几个二十年呐,难怪宋叔听说要他出演熊友兰,当然喜极而泣、悲从中来呀!李团长还告诉我,宋叔哭着说,他很知足,因为他毕竟活下来了,还能重新登上舞台,可是有些跟他一起劳改过的人早就死了,有的幸运,是病死的,有的可怜,是在文革中被活活打死的。有个朋友被打死了,他想去看望一下家属,到了家门口却不敢进去,怕受牵连,只在窗户外朝里看,看着家属在屋里哭,他站在屋外哭。唉,甄小姐,二十多年的政治运动,害死了多少社会精英呐,寒了多少有志者的报国之心呐!唉,往事不堪回首哇! 排《十五贯》的过程,也是我学习导演的过程。原来当导演这么复杂,这么琐碎,没有耐心、细心是不行的。那几位前辈天天到场,处处指点,因此,排完《十五贯》,我就基本掌握了导演的技能。以后再排戏,就十拿九稳了。这出戏春节期间上演,立即受到热烈欢迎,戏迷、票友有的看了几遍,他们还自发组织研讨会,围绕这出戏和当前国内的形势积极发言。一些中老年戏迷、票友对宋崇兰老师重现舞台更是津津乐道,感叹万分。我看到,宋叔一出场,台下就掌声雷动,整个剧场的气氛就热烈起来了。这就是人心呐!戏曲的角儿啊,其实是观众造就的。你有本事,观众认可你,拥戴你,你就成角儿了! 传统戏被禁十几年,一朝开禁,极受欢迎,尤其是十七八岁的青年更是兴趣十足,欲罢不能。 凌峰来找过我,问我什么时候上演《闹天宫》和《徐策跑城》。我说:“《跑城》近期就可以上演,是全本戏《薛刚反唐》后面的一折。《闹天宫》还得等一段时间。”他问“为什么”。我告诉他:“《薛刚反唐》虽是大戏,但是其中武打基本没有,剧团容易排出来,可是《闹天宫》是武戏,有天兵天将、四大金刚、巨灵神、哪咤、二郎神、罗猴、雨神风婆,需要武打演员很多,可是剧团目前老演员翻不动了,青年演员武功底子不扎实,还不能上台。等把他们带出来了,演完《闹天宫》,还要上《十八罗汉斗悟空》哩。” 凌峰说:“到时候可是好戏连台呀!”我说:“是呀,要对得起观众啊,估计国庆节,或者元旦,或者明年春节,这两出戏就跟观众见面了。”凌峰说:“老同学,到时候,我一定来捧场啊!”我说:“演员要靠戏捧,也要人捧。文革当中,那么多角儿没有倒,就是观众捧场啊,观众就认他们。没有观众,就没有角儿啊!当年,北京的名角儿叶盛兰被打成右派,有一阵子不能上台演出,可把观众想死喽。后来,叶盛兰能演出了,上演《奇双会》,剧场满座。他一出场,台下立刻掌声雷动,热烈得很呐。有什么办法呢?观众就认他!上次演出《十五贯》,宋崇兰老师演熊友兰,老观众都很捧场。我们正准备请他上他的拿手剧目《白门楼》哩。”凌峰说:“你们剧团有这么好的演员,怎么一直没看见他上台呀?他出事了?”我说:“可不,这么好的演员呐,五七年楞被打成了右派,他就一直不能上台。唉!二十多年的运动毁了多少人才啊!不过,现在这些都过去了,他还是信心满满地要唱大戏,干劲可足了。要是右派的问题解决了,就更好了,他的干劲会更大。”凌峰说:“我想,文革中那么多倒霉的老干部都解放了平反了,连机会主义路线的头子彭德怀都平反了,但愿右派分子的问题也能得到解决啊。”我叹了口气,说:“这只能寄希望于‘但愿’了。”2023-01-15
-
文化进万家艺术代表团走进三亚开展迎春送福系列活动民间有一句俗语:“二十三糖官粘”,农历腊月二十三是灶王爷上天的日子,同时也是北方的小年。为进一步弘扬中华传统文化,营造喜庆祥和的过节氛围,1月14日,由北京中宣盛世国际书画院主办,中国大众文化学会名人书画艺术发展委员会协办,文化进万家代表成员参与,2023年文化进万家祈福南山迎新送福系列活动在海南三亚南山文化旅游区开展,为三亚市民及游客提前送上节日的祝福与问候。 笔墨纸砚一应俱全,文化进万家艺术代表饱蘸浓墨、凝神提笔,“迎新春事事如意,接鸿福步步高升”“家添富贵人增寿,福到平安喜迎门。”“琼岛和风邀雅客,南山筑梦赋新诗”……一幅幅饱含年味、寓意吉祥的春联跃然纸上,领取到春联和福字的游客们笑逐颜开。其中,富有传统文化意味的“福”“寿”“康”“宁”备受关注,求学考试的大学生则喜欢“独占鳌头”,这“鳌”字居然成了“爆款”。活动现场欢声笑语、其乐融融。 参加本次活动的嘉宾代表有:中国文化进万家工作委员会主任、中华诗词学会学会出版传媒工作委员会副主任武振江,军旅书法家周春华,北京中宣盛世国际书画院执行院长张玲玉,中国楹联学会会员、中国大众文化学会名人书画艺术发展委员会副秘书长卢景贤,国家一级美术师,陕西省书法家协会会员陈涛,中国楹联学会会员,海南省万宁海之南实验学校专职书法教师周先农,中国楹联学会会员,中宣盛世国际书画院研究员兼理事钟国江,以及吴志峰,于京燕,崔安民,吴素容等艺术代表。 “中国文化进万家活动的开展既丰富了人们的文化旅游体验,又弘扬了传统优秀文化。火红的春联、喜庆的福字、纯正的书法深深吸引住了来自各地的游客,大家在翰墨飘香中感受到了浓浓的年味,”武振江主任说。“中国文化进万家,翰墨飘香人人夸。笃定方向把民惠,神州遍开诗书花。我写了这首诗歌就是要把文化进万家工作坚持开展下去,让优秀传统惠及更多的人民群众。” 中宣盛世国际书画院张玲玉秘书长讲到,我们画院指导思想就是以多彩的书法绘画活动为载体,引导群众广泛参与,在弘扬传统文化的同时,将文艺作品送到群众身边,营造和谐美好的节日气氛,唤醒人们对于年味的感知。下一步,中宣画院将继续贯彻二十大精神,开展文化走基层等系列文化进万家系列活动,弘扬传承中华民族传统文化,让艺术走进广大居民,丰富百姓的精神文化生活,让文化惠民真正走进千家万户,推动新时代文明实践工作向纵深发展,助推文化振兴。(万嘉萱)2023-01-15
-
安阳市总工会2023年迎新春单身职工联谊会圆满举办雪花满天飞,玉兔降祥瑞。为进一步增进广大单身职工之间的沟通与联系,搭建单身职工相知相识的交友平台,助力单身职工解决婚恋交友问题,在2023年新春来临之际,1月14日(阴历腊月二十三)小年,安阳市总工会携手安阳芒果单身俱乐部,在安阳美居酒店二楼世贸宴会厅举办了以“喜迎新春、会聚良缘”为主题的2023年安阳市单身职工联谊会,为现场近百名单身职工提供相互认识、相互交流、发展友谊、收获爱情的平台,促使有缘人相识、相知、相爱乃至走进婚姻殿堂,共同创建美好幸福生活。 市总工会党组成员、女职工委员会主任张爱敏参加当天的联谊会并致辞,她说,市总工会通过搭建婚恋鹊桥,拓宽了工会服务职工的内容和方式,为广大单身职工提供一个敞开心扉、展现自我、结识朋友、播种爱情的平台;为大家创造相互认识的机会,让广大单身职工扩大交友范围,增进沟通与交流;为大家解决了因工作压力大、业余时间少、社交圈子小造成的交友难、婚恋难等问题。这也是市总工会为职工群众办好事、办实事,关心广大单身职工婚恋问题、解除单身职工后顾之忧的具体举措,是工会是“职工之家”,工会干部是职工“娘家人”这一理念的具体体现。她希望通过今天的活动,广大单身职工能积极参与,在活动中放松心情,拿出自己的热情和勇气,尽情展现自我,在互动中建立友谊,在加深了解中收获爱情和幸福,有情人团团圆圆。 在接下来的环节中,单身职工们通过自我介绍、换座位互动游戏、8分钟约会、幸福牵手等环节充分展示自我,现场的工作人员充当红娘,不辞辛苦地穿梭于会场之间,热心牵线,中间还穿插丰富多彩的文艺表演助兴暖场。联谊会现场气氛热烈欢快,许多单身职工有缘相识并互留联系方式,有的还向心仪的对象大胆地进行了表白,其中5对青年达成交友共识。 “这是我第二次参加这种形式的相亲联谊活动。通过活动的体验,不仅开阔了自己的眼界,也结识到了众多的朋友,的确受益匪浅、收获多多。”现场的刘先生兴奋地说道。 “感谢工会为我们牵线搭桥,让我在这里认识了我的那个他,希望以后多举办这样的活动,让更多的单身职工都能早日找到自己心目中的他(她)。”活动现场,牵手成功的某中学老师张女士激动地说。 去年以来,市总工会组织全市各级工会利用元旦、春节、“七夕”、“中秋”、“国庆”等重大节日,相继举办了“喜迎新春、会聚良缘”、“以书为媒·相约凤宝”、“遇见你、遇见爱”、“爱在熙城漫购 520公益相亲角”、“相约七夕、会聚良缘”、“七待已久、夕望是你”、浪漫七夕 相约凤宝”、“爱在七夕、幸福要追求”、七夕邂逅“蓝朋友”消防专场、“我们的节日—七夕主题联谊活动”、“相约中秋、会聚良缘”等20余场线上线下、各具特色的单身职工联谊活动,不断打造“会聚良缘”婚恋品牌,共服务单身职工20000余人次,成功牵手116对。 下一步,市总工会还要利用重要节日和时间节点,多措并举开展全市单身职工联谊活动,同时为拓展延伸服务链条,还将举办全市职工集体婚礼,打通服务职工的最后一公里,让牵手职工都能有情人终成眷属,让职工的获得感、幸福感更可持续,让广大职工都能心无旁骛、专心致志投入工作,为我市建设活力古都出彩安阳,奋力谱写现代化区域中心强市绚丽篇章做出积极的贡献。2023-01-15
-
魏延庆 | 流云共一肩文 | 魏延庆 图|网络 版权©️归原作者 候临小雪闲题 古邺云波几,黄花邀雪听。 一阶风月事,留与振衣亭。 马鞍山行记 山风叠翠川,欲觅酒中仙。 知是相州客,流云共一肩。 寒露即事 点翠秋分外,高风倚户扉。 一弯新月好,休赖故人衣。 晨思 风起淡晨纱,庭前消梦霞。 可赊亭上月,漫许一枝花。 瑞雪迎春 赊骨并寒花,迎春入我家。 何时轻纵马,一夕到天涯。 春陌 嫩柳依洹水,春花渐满堤。 蝶飞香岸渚,怕错早莺啼。 秋波 秋波飞月下,几度醉花前。 诗酒携归客,风来共一肩。 春光好·立春 鹅黄浅,柳含烟,鹊声闲。 次第嫩芽初绽,小眉弯。 乳燕未谙归意,东君乱许春山。 堪羡韶华何处去,白云边。 满庭芳·安师琐忆 洹上吹花,西楼飞燕,故园欢事重提。 凭阑如左,邺水几时回。 是岁轻歌纵马,奈何便、兀自东西。 别来久,数声短笛,雁字系娥眉。 更黄昏玉露,星摇桂影,月落秋池。 漫留得,推杯盏冷东篱。 应是骑鲸入海,青云付、红袖香衣。 佳期在,城南往事,说与落梅知。 浣溪沙·深秋寄怀 风惹相思云惹袖,两行银杏自分秋。 薄书落影与谁收。 槛外童声连旧梦,莫将萱语付穷愁。 相州灯下小红楼。 作者简介 魏延庆,笔名瘦石,诗人、学者。安阳师范学院副教授、七子诗社成员,已出版诗集《空谷见幽兰》《弄菊香满衣》《再顾已倾城》等著作6部。2023-01-15
-
于春生|陶之瑰宝,享誉全球陶之瑰宝,享誉全球 散文|于春生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黄河,祖国的母亲河。千万年来,奔腾不息的黄河,润泽着祖国的神州大地,滋养着英雄的中华儿女,孕育出璀璨辉煌的中华文化。许许多多的发明创造,誉满寰中,造福人类。1930年在山东省济南市章丘龙山镇城子崖发掘出土的蛋壳陶高柄杯,一经面世,光耀华夏,享誉全球,被世界考古学专家赞誉为“四千年前地球文明最精致之制作”。 蛋壳陶何以受到如此赞誉?这是因为蛋壳陶的制作工艺,达到了空前绝后、登峰造极的高度,代表了我国乃至世界制陶史上的最高水平,创造了人类制陶史上的奇迹。 蛋壳陶具有“黑、薄、亮、硬”的独特陶质。我国第一代考古学家吴金鼎先生发掘发现蛋壳陶时激动的记录“黑如漆,亮如镜,薄如壳,硬如瓷,掂之飘忽若无、敲击铮铮有声”。蛋壳陶色黑如漆。这种黑是蛋壳陶胎质从内到外的通体黝黑,黑的深沉庄重,高贵典雅。蛋壳陶薄似蛋壳,薄度一般约0.5毫米,最薄者可达0.1至0.3毫米。蛋壳陶光可鉴人。这种光泽黝黑光亮,柔和内敛。放大镜下观察,偶尔看到一种神秘难见的蛤蜊光色。这种令人目迷神移的光晕闪现,是胎质细腻致密和器物沉寂年代久远而形成的。蛋壳陶质硬如瓷。蛋壳陶虽属陶器,可它的胎质细腻致密,烧造温度高于一般的陶器,所以,其胎质硬度可与瓷器相媲美。 蛋壳陶享誉全球,除其“黑、薄、亮、硬”的独特陶质以外,还在于蛋壳陶器物构思巧妙,造型优美,工艺精湛,美轮美奂。无论哪一类器物,或杯、觚、鼎、罐,或鬶、盉,壶、甗,每一类每一件都是那样的精美绝伦,妙不可言。可谓是创造力与审美力的充分展现,实用性与艺术性的完美统一。我国著名美学评论家王朝文先生看到龙山文化时期的陶罍后激动地说;“从美学的角度,真是无可挑剔,我真想给我们的先人跪拜!” 山东省博物馆展示着一件蛋壳陶高柄杯,杯高19.5厘米,口径4.7厘米,喇叭型大侈口,下面是细长空心柄,柄中部凸起一鼓状腹,貌似笼状,笼的表面布满竖向细小镂孔,笼内放置一陶丸,杯子晃动之时,陶丸轻触笼壁,发出清脆的声响。杯子立放之时,陶丸落定,起到稳定重心的作用。柄的下端为圈足底座,上饰弦纹。该杯造型优美,工艺精湛,充分展现出中华先民的审美情趣和高超精湛的制陶工艺。凝视着展柜内那一件件精美绝伦的陶器,我仿佛听到远古先民的声声倾诉与呼唤:东夷先民是中华多民族大家庭中的一员,东夷文化是中华多元文化花园中最为绚丽的奇葩。 上世纪九十年代末,笔者应邀出席中国黑陶文化研讨会。会议期间,向与会代表展示了一件蛋壳陶高柄套杯。该杯由杯盘与杯柄两部分组成,杯盘与空心高柄套接。器高14厘米,浅盘状杯沿,如撑起的雨伞,似盛开的花朵。杯柄上部饰有细密弦纹,中下部是六组三角形和平行四边形构成的镂空图案。该套杯造型纤巧秀致,制作工艺精美,充满着节奏感和韵律美,在场代表惊叹不已,赞不绝口。清华大学美术学院陶瓷系教授郑宁激动地说:“我们的老祖宗真了不起!远在四千多年以前,他们使用着最原始、最简单的制陶工具,却制作出了世界上最顶尖、最精美的陶器,这是中国的骄傲,民族的自豪!”中国黑陶研究所所长刘浩感叹不已地说:“蛋壳陶是中华民族文化的瑰宝,也是中华先民创造的最早的世界之最。蛋壳陶是我崇拜的偶像,心灵的寄托,毕生研究追求的目标。它是中华文化的根脉,中华民族的魂魄。无论哪一种文化艺术,都要从中汲取营养,探寻创作灵感。” 蛋壳陶不仅陶质独特,造型优美。其重要意义还在于它是中国历史悠久的见证,中华文化璀璨的体现。我们伟大的祖国是世界四大文明古国之一,也是发明和使用陶器最早的国家。上世纪八十年代发现的沂源猿人化石表明,早在三四十万年前这里就有人类繁衍生息。沂沭河流域和汶泗河流域细石器遗存表明,距今万年前后,山东地区古代文化发展已有相当规模。1992年发掘的后李文化遗址,是迄今为止山东发掘最早的新石器时代考古文化和人类遗存,距今约8500余年。其后历经北辛文化、大汶口文化、龙山文化、岳石文化时期。在这些文化时期遗址中,发掘出土了大量石器、玉器、骨器和陶器。陶器是人类历史上第一次利用天然物,按照自己的意志,创造出来的一种崭新的物体。它揭开了人类利用自然、改造自然的新篇章,是人类文明发展的重要标志。通过对这些出土陶器的研究考证,山东地区古陶文化源远流长,传承有序。 后李文化时期,制陶用泥是随地取土,陶胚制作系泥条盘筑,陶器烧造由最初的堆火焙烧逐步发展为横穴式陶窑,陶器类型简单,多是圜底器和平底器,陶色主要是红、红褐。北辛文化时期,制陶用泥使用夹砂陶和泥质陶,陶胚制作由泥条盘筑发展为慢轮拉制,陶器烧制由横穴窑发展为竖穴窑。陶器类型在圜底器、平底器基础上,新出现了三足器。陶器种类不断增加,陶器颜色逐渐增多。大汶口文化时期,是陶器繁荣发展的兴盛时期。制陶用泥更加讲究,按配比制成的夹砂陶,陶质更加坚实细密。泥质陶陶质更加细腻密实。陶胚制作使用快轮拉制法和模制法,拉出的陶胚更加规整匀细。陶器烧制技术更加先进,陶色不断丰富,陶器种类多样,三足器空前发展,彩陶文化大放异彩。 龙山文化时期是陶器发展的鼎盛时期。陶器种类多样,造型更加优美,工艺更加精湛,陶器颜色丰富多彩。尤其是黑陶文化迅猛发展,蛋壳陶成为黑陶文化的杰出代表。黑色是龙山文化先民崇拜之色,“尚黑”审美理念成为黑陶文化发展的动力源泉,成熟精湛的制陶工艺,使“尚黑”的审美理念成为现实。龙山文化时期制陶用泥、尤其是蛋壳陶制作用泥更加讲究,泥料取自黄河下游冲积平原,土质特别细腻且富有粘性。经过晾晒、淘洗、过滤等工序,泥坯更加细腻密实。龙山文化时期轮制拉胚工艺更加精准精湛,拉出的陶胚薄如蛋壳,达到空前绝后,无人能及的水平,创造了制陶史上的奇迹。龙山文化时期的封窑渗碳烧制工艺,达到了炉火纯青、出神入化的程度。陶胚成型后入窑烧制,待陶器烧透之时,封闭陶窑,使窑室缺氧,窑内碳元素与陶器中的氧化铁产生化学反应,致使陶器从内到外通体黝黑。通过封窑渗碳工艺,人为改变陶土颜色,烧造出质硬如瓷的蛋壳陶,实乃远古时期制陶工艺的一大创举,充分展现出四千余年前中华先民对美的不懈追求和征服自然、改造自然的能力。 蛋壳陶制作工艺难度相当之大,在当时也只有少数具备高超工艺水准的高级工匠才能制作。由此推断,在距今四千六百年前的龙山文化时期,已经出现了社会化分工。蛋壳陶具有稀有、超薄、易碎等特性。从考古发掘情况看,蛋壳陶只在少数大型、高规格的墓穴中才有的特点,证明龙山文化时期蛋壳陶已不再是普通的日用器皿,成为高档祭器、礼器和身份、地位、财富的象征。据此推断,龙山文化时期已经出现了阶级分化,中华文明的曙光在黄河之滨绽放出璀璨的光芒。 随着冶炼技术和青铜时代的到来,陶器虽然逐渐衰落。但是,黑陶文化的根脉仍然继续传承和发扬,蛋壳陶制作技术对于青铜器、陶瓷的发展产生着深远的影响。蛋壳陶精准精湛的成型工艺、封窑渗碳烧制工艺,以及砑光、划花、锥孔、镂空等装饰工艺,至今仍在陶瓷制作中广泛沿用。 伴随历史车轮的滚滚向前,蛋壳陶虽然成为辉煌的过去。可是,蛋壳陶体现出的不屈不挠,奋发向上,开拓进取,勇攀高峰的民族精神;继承传统,勇于创新,唯美求真,敢为人先的文化自信;还有那执着专注,追求卓越,严谨细致、精益求精的工匠精神,仍然激励着我们意气风发,勇往直前。 蛋壳陶,大地的馈赠,太阳的恩赐。 蛋壳陶,土与火的精炼,情与美的绽放。 蛋壳陶,东方陶器艺术宝库的瑰宝,中华文化大花园的奇葩。 祖国为之骄傲,黄河为之荣耀,民族为之自豪。 黄河奔腾向大海,长风浩荡启新程。 在四千多年以前的龙山文化时期,英雄的中华先民就创造了“地球文明最精致之制作”。在推进中国式现代化的征程中,伟大的中华儿女将弘扬中华文明,坚定文化自信,铸就民族之魂,踔厉奋发,勇毅前行,不远的将来大国复兴之梦一定能够实现。 作者简介 于春生,原山东省口岸办主任。中国文物学会会员、中国收藏家协会会员,山东作家协会会员,山东散文学会会员。先后荣获“中国实力派优秀作家”、“中国最美作家”、“国际华人优秀作家”等荣誉称号。2023-01-15